Chapter 13 大梦初醒已百年

成都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部战区总医院的病房里

黎展诗的身体微微动弹了一下。

“孩子，阿鬼……”，守在他身旁的黎离因急促和激动而带着颤抖的呼唤声使形容有些憔悴的面庞顿时发射出几丝红润的光芒，他一边叫着养子的名字，一边迅速按动病床边上的叫铃。

展诗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准备满足地伸一伸四肢。可他那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样子还没摆出来，手腕却被人一把按住了。

“师傅？”当他清晰地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久别二十七年的师傅兼养父时，展诗几乎惊地要跳起来，他下意识地一骨碌坐了起来，“我在哪儿？”

阿鬼满脑子疑问地环顾四周，还没等他看明白周围的环境，呼啦一下房门开了，“阿鬼！”他魂牵梦萦的姑娘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落在他的眼前，还提着他爱吃的麦当劳，以及她自己做的橘子汁和瘦肉粥。

“陈琳丫头快来，阿鬼他醒了！”黎离——阿鬼的师傅兼养父、一个干了二十多年的老警察、成都市公安局特殊案件组组长，一改往日的持重，兴奋地几乎是在喊叫，他拽起阿鬼的左手，不知不觉用力地握紧了，一遍遍地重复着，“阿鬼醒了，阿鬼醒了……”

陈琳的脸上也露出许多笑容，她把身子也探到阿鬼的床前，“阿鬼，你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她顾不上擦一把额上的汗，说着将食物都拿了出来，“来阿鬼，你最爱的巨无霸、薯条、麦辣鸡翅，还有我榨的果汁熬的粥。”

“我……”面对这一屋子人，阿鬼的确摸不着头脑。

“我很好……”他只能支支吾吾地答道。

“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陈琳。”阿鬼突然道，“你嫁人了吗？”

陈琳尴尬地怔住了，一秒钟后爆发出一声大吼：“你才嫁人了！”

一个女军医推门进来，她曾和黎离有过一段，转身向身旁的护士说了声“记录”，然后几个护士呼啦一下围到了阿鬼的床头。阿鬼被吓了一跳，刚才没注意，自己的右手上挂着点滴，床头边放着的各种各样的仪器连在自己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阿鬼忍不住发问。

师傅只是笑着，抹着眼中的眼泪，而军医则忙着查看仪器和护士交流着什么。

“我怎么会在这？”阿鬼提高的嗓音带出心中的疑问和不耐烦。

女军医没有理会阿鬼的脾气，依旧笑着，她轻声对黎离道：“目前一切正常，注意观察，让展诗好好休息。”

陈琳也放下带来的食物，在阿鬼不舍的眼神中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挂着吊瓶的阿鬼和守护在他身边的师傅。

黎离似乎还没有从兴奋中完全解脱出来，他满脸幸福地凝视了一会养子，又双手捧起阿鬼的脸，在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亲。

很多年了，阿鬼没有感受过师傅这样的关爱了，恍如隔世，一种久违的亲情蓦地在心中翻腾。他双臂搂住黎离的腰，不愿意撒手。

黎离掰开阿鬼的手，轻柔地抚摸过养子的脸颊。一向要强的黎离此时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你在金三角中枪后经野战医院处理，脱离危险后送到了陆军医院……一共已昏迷了二十七天，不过与其说昏迷不如说像睡着了，身体的指征都很正常……”

黎离边说着，看阿鬼的嘴唇有些干，边起身去饮水机上去接水。阿鬼却只断断续续地听着，原来自己只是昏睡了二十七天。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依稀觉得好像经历了一生一样漫长，但是梦中的景象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不知为何，一种重重的失落感压上心头。

——原来那须臾数年，不过是一场天劫罢了。

将手中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他咂摸了一下嘴巴。

不过，只是梦罢了，记得记不得也没什么重要。黎展诗这人，最豁达了。

时间流逝，经过两个月的调养，黎展诗终于康复出院，但并没有回归影子部队，也没有恢复在校生的身份，而是选择保留学籍休学一年去游山玩水，感受生活的美好。日子还是那样的过着，时光流逝，他也渐渐恢复了往常般模样。

直到那山崩地裂的一天……

他在和一个利用蛊术害人的组织斗法的时候，与那个首领一起掉落山崖。那年，他才二十五岁。

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睁眼，发现自己的年龄生生缩水变成了刚出生的婴孩，和自己供奉的蛇灵小灵一起身处一座大山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似乎除了饿死和被豺狼虎豹咬死之外就没有别的人生选项。在他一边被附近村民接济一边靠采药为生把自己养活到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师父，传说中的苗疆四鬼出现了。

苗疆四鬼是四个很和蔼，也很铁石心肠的老头，他们因民国初年军阀割据混战而躲进云南山谷中，从此不问世事，任天下人掀起一寸寸土地找寻他们的踪迹，也绝不再出山。大概是见阿鬼聪慧过人，心思颇重，往后几年，如上辈子的师傅一样，他们还是给了他阿鬼这个名字，抚养他长大，教会了他自己的毕生绝学，却从没有试图教他做人，阿鬼问起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也只是捋须微笑，做出相同的回答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朝代更替是定数，行事性格也是定数，你有你自己的定数，为师并不想去改变。阿鬼，为师只希望你活得尽兴，肆意，无愧于心。”

自家师父这么随意，阿鬼更随意。十年后他学成之后四个师父就都失踪了，他伤感了一阵便下了山，一路游山玩水，顺道凭借自己所学的知识赚了不少钱，认识了不少朋友也结下了不少死敌。本来行医是作行善积德，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决心把自己的名声搞大，得亏上一世的人生经历，也亏老天爷厚爱，他只用了两年时间就让自己的名声响彻了西南各省。

而听到那个消息时，因为那个原因撒下的网，该收了。

呵，回想往事，真是让人疲累。阿鬼微微揉了揉酸痛的肩，此刻正是日出晴好，他坐在庭院中，手边各放着黑白两盒棋子，棋盘中星子密布，竟是在跟自己玩着对弈的棋局。叶宇飞来时，他的手心已经出了汗，沾到棋子上像涂了一层油。

“你在下棋？”

“是的，闲来无事儿。”

“你看似执黑子，白子儿是谁？”

阿鬼的笑容僵在脸上，对他来说，白子儿还能是谁。

“下着玩儿的，不要当真。”

“无妨，不如我来和你接着下。”

叶宇飞已经执白子摆了一子，阿鬼只好执黑子继续。落子数枚，男孩下得满脸汗，对面的年长男子倒轻松以对，连让三手，还是赢了个通吃。

“我实在不是你的对手。”

“我的对手也不是你。”

阿鬼僵了脸，可叶宇飞却坦然自若，直视少年的眼睛，盯得他不得动弹。

周遭的气流是停滞的，阿鬼也并不想让它活络些，可天不遂人愿。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了。”男人抬起头，目光炯炯，“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情，就不得不问你了。之前你告诉我，你去武汉是为了偷龙家与鬼子交易的那样东西，顺带着救下了陈琳。但许东告诉我，在南疆，巫蛊师大多控制在龙家手中，龙家同样不会让别人知道他们与日本人私下媾和。而你显然并非龙家的人，又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树上晃动的日光投影，仿佛一片朔风吹动下的芦苇，斑驳跳动的光影中，少年那张貌如潘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连瞳孔都没有闪烁，所有，很难从他的脸上读取太多的信息。他的嘴唇紧闭着，一动不动，看起来，他并不打算回答叶宇飞的质问。

“我不得不提醒你，”叶宇飞叹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对阿鬼的态度有一点小题大做了，“如果你是收买龙家的下人而得知这件事的话，你可知道你是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吗？龙家在南疆经营了两三百年，那可是地头蛇，这样的人家想必口风极严，而且，既然是下人，是不会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从他们那里下手是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而且也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你最好告诉我，否则……”叶宇飞的话语突然生硬地停在空气里，他看到阿鬼把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他不知道阿鬼突然做这个动作有什么用，但这时突然听到阿鬼的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巨响。一条斑斓的黑蛇像利剑一样从屋子冲了出来，直直的朝两个人扑了过来。这条蛇不知是什么种类，头上居然长了个角。叶宇飞顿时脸色大变，他知道阿鬼会驱蛇，以为是阿鬼驱使毒蛇进攻他，正想拔枪招架，却发现旁边的阿鬼满脸微笑的期待着这条毒蛇，那条蛇也非常亲昵的缠在了阿鬼的身上。

“姓叶的，你太疑神疑鬼了。你以为我要对你动手吗？”阿鬼淡淡地笑着，笑容里满是嘲讽。

“谁看到你突然放出蛇，谁都会紧张吧？”叶宇飞的目光仿佛一根笔直的弓弦，他盯着阿鬼异色的双眼一动不动，语气里却有一种退让，“你突然召唤出毒蛇，想干什么？”

“你不是问我，是怎么知道龙家那些腌臜事的吗？于是我就回答你啊。”阿鬼面无表情地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轻柔的抚摸着毒蛇光滑粗糙的鳞片，毒蛇也顺从的向他贴近了些。

“这是我伺奉的蛇灵，名字叫做阿灵。她是苗疆一带的蛇王，哪怕是龙家作为蛊虫饲养的蛇也要对她言听计从。我和阿灵能够交流，所以我就能知道这些事。”

“原来是这样。”叶宇飞轻轻叹了口气，脸色收拢起来，只留下一层淡淡的愧疚。

“你如果连我都不相信的话，那么在苗疆你也没有什么人好值得相信了。”少年的瞳孔微微紧缩，意味深长地朝男人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