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脆弱

那个拍着胸脯保证说“为了长官的烟，我也要努力活下去”的士兵，最后还是战死了。

田柾国从战壕里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对着田柾国扯了扯嘴角：

士兵长官……烟……

田柾国强忍着眼泪，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将皱成一团的烟盒掏出，取了一根烟放在他口中点燃。

也只是吸了一口，他便咳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涌出，很快将掉在一旁的香烟浸灭。

他的眼睛始终睁着，混浊的视线已经再也看不见前方，也再望不见他要守护的人。

田柾国甚至都没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他们一个个都在死去……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一张张好不容易熟悉了的脸，却在第二日第三日离他而去，那原本士气高昂喊着胜利回去的人，也都一个个埋在了黄土之下。

相比他的感伤，林子旭仿佛早已看透了生死。

他走到士兵面前蹲下，伸手帮他将眼睛合上：

林子旭我刚当兵那会，看着平日里一起说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会整晚整晚哭得睡不着觉。

林子旭那时候还会害怕，怕第二天死的就是我。

林子旭姐夫，等你见惯了生死便会看开。

林子旭只有流血牺牲，才能彻底结束战争，这个道理，恒古不变。

田柾国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合格的战士，每个人的死，都会在他心里刻上抹不去的烙印。

他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撑到那所谓见惯了生死的那天，或许在那之前便会崩溃掉。

他甚至愈发担心自己会死掉，担心敌人的下一颗子弹打中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太过脆弱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脆弱过。

他根本就没有能力领导一支队伍，若不是天可怜见，让林子旭守在他身旁，或许他的队伍早就已经垮掉。

无能，怯懦，不理智，缺乏镇定。

一个将军不应该有的东西，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当初大哥派他上阵，究竟是不是赶鸭子上架，完全无奈之举。

他不知道。

更不知道望着他队伍开拔远去时，那位大哥有没有对他活着回去抱有希望？

……………………………………………………………………………………

今日，郑号锡准备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准备跟朴智旻好好喝几杯。

跟随他多年的副官，明日便需要独自领兵出征了。

田柾国猜的没错，他能派出去的人实在有限。

如今的一切，全是他与副官两人打下。

手底下的将官虽也不少，但他能完全信的过的，真的寥寥无几。

而他，也无法将自己的部队交给不能尽信之人。

郑号锡还记得你刚来我手底下的时候吗？

郑号锡替他倒了杯酒。

朴智旻当然记得。

朴智旻当时将军太过年少，好多将士都不服，我就是第一个出来跟你做对的。

他举杯与郑号锡碰了一下，一口饮尽：

朴智旻那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我会是追随将军最久的人。

郑号锡是啊。

郑号锡当时看你那愣头青的样子，着实让人厌烦。

郑号锡却不想，如今却成了我最信任的人。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能使一个人成为信仰，也能检验另一人的忠诚。

他们并肩作战多年，互相都为对方挡过子弹。

一起从青葱少年，变成了如今的圆滑之人。

人变了，情谊却在一次次的磨砺中，越来越深。

郑号锡虽然你没有单独领过兵，但我相信你的能力，此去一定要全胜而归。

话顿了顿，他语气有些低沉：

郑号锡便是哪次败了，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依着朴智旻的性子，若是败了，他怕是会拼到最后一人，也不愿意独活。

自己当初不就看中了他这一点吗。

明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却依旧还是忍不住叮嘱这一句。

若他死了，自己真的就再无可以交心之人。

朴智旻为了将军这句话，我也得凯旋而归。

朴智旻又干了一杯酒，就近夹了一口菜塞入嘴中。

朴智旻我走以后，将军也要保重，若日后城守不住，我也希望将军活着。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阴云遮住了月光，酒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两人都了解对方的脾性，苟活……

多么的不切实际。

还是朴智旻最先转开了话头：

朴智旻说起来，少校那小子运气一直比我们好。

朴智旻将军怕也想不到玫瑰竟然是八路军的人吧？潜伏的那么久，估计也窃走了你不少的机密，临走了，倒让少校捡了个大便宜。

朴智旻如今有他那八路军小舅子护着，将军你也能放下心来了。

说到莫流苏，郑号锡眉头微簇，若不是因为国共合作，暴露了她的身份，他真的就以为，她对他的情是真的。

将她送走时，还暗自伤怀了许久。

说到底，也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他自嘲地一笑：

郑号锡不光看不穿玫瑰，你，我也看不穿。

郑号锡你对玫瑰的心思，隐藏的也确是深沉，一直我都以为，你想要的只有水仙而已。

若不是莫流苏走后，他喝得酩酊大醉，没人能发现那抹不为人知的情谊。

可当初偏偏是他劝自己放手，将她送出去。

朴智旻举杯苦笑：

朴智旻玫瑰进府第一日，我便喜欢她。

朴智旻只是她是将军的女人，我不能背叛将军。

所以面对她百般引诱，他也只是实在抑制不住揩几下油而已，便是那么想要扑上去，皆都忍住了。

他本就不是钟情之人，玫瑰于他而言，或许也只是得不到的执念而已。

至于水仙，他却也是同样动了心的。

可如今，让他动过心的两人，全都离开了，他便也没有什么可以惦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