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惊梦（一）

戴媛又梦到幼时的事，院长一次次将她按在水缸里，清澈的井水争先恐后灌进她的鼻腔、口中，呛得她口鼻刺痛，脑袋发懵。

那时是因为什么呢？

好像是因为她吃饭时不慎打碎了一只碗。

碗里有白润清亮的面条，缀着几片翠绿喜人的菜叶，看起来就很好吃。

院长说今天的面条下的多，够孩子们吃的，还可以再去盛第二碗。

她饿了，大家排着队一个个盛好面条端着围在桌子前吃。

她也端着了，但是没端稳，可能是因为太烫了，也可能是因为面条汤洒在碗边有些滑。

那只碗就这么从她手上滑了下去，摔在地上顷刻碎裂，热腾腾的面条无力的瘫在地上，连同那几根青菜也没了颜色。

她甚至还清楚的记得那只碗长什么样子，白底蓝纹的大口碗，碗沿还有几个细小的缺口。

她也清楚记得那只碗落地时自己惊慌的心跳，和周围小孩子们的提心吊胆，他们都不敢看自己，低着头乖乖吸溜着面条。

她还清楚记得院长眉上的黑痣，会因为她生气而微微上移，抿着的嘴会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脏话来。

厨房里那口水缸有好些年头了，每天院长会给他们一人一只小桶，从井里打了水来，一桶桶倒进水缸里，当天的饭就用自己打上来的水做，很有成就感。

那口水缸不仅可以用来做饭，院长还会用它惩罚不听话的孩子。

比如摔烂了碗的她。

还好，水缸口不是很大，院长也会拽着她，要不然她可能会直接掉进水缸里，在还没学会游泳前，直接淹死了。

戴媛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断断续续，总也醒不过来。

她又梦见院长丢了钱，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急的破口大骂。

飘着雪的冬夜里，院长非说是他们偷了钱。天地良心，反正不是她，她都不知道院长的钱放在哪。

她已经忘记当时有多冷了，只记得院长让他们一个个脱光了衣服去外面罚站。

可能那个时候自己比较迟钝，完全没有同其他女孩子一样，和男孩子赤裸相对时的难堪与羞耻。

她好像一直在纠结，钱到底是谁拿的，或者钱是不是又被院长忘记放哪了。

十几个孩子光溜溜的站成一排，连鞋袜都没穿站在院里，没脚踝的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

她不记得那天夜里有没有风，只记得雪花落在身上扎人，但谁也没敢出声。

院子里光秃秃的梨树长满了雪白晶莹的雪花，轻轻一碰就能落下一大坨雪来。

后来院长找了半夜终于找到她放的钱，就裹在衣服里，在她翻过的柜子里。

她们也终于能回到各自的床上，她记得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们哭的很厉害，但一人挨了一巴掌后，都消停了。

场景一转，戴媛又回到少时，春日里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路两旁的杨树都冒出了翠绿崭新的叶子。

河面上漂着几只白白胖胖的鸭子，脚掌不时的划拉几下，张嘴去捉河里竞游的小鱼。

他们就是在么个时候被一个一个如同下饺子般推下水，河面扑通扑通激起十几朵水花，惊得那几只鸭子结伴落荒而逃。

戴媛记得水很深，她够不到底，岸边又太湿滑，她抓不住东西。

所有的孩子都在水里挣扎着，她呛了好几口水，快沉下去时，院长伸了竹竿横在小河中。

好在院长带了竹竿，不然他们可能真的要淹死在河里，不过院长不会让他们淹死，毕竟一天死那么些孩子说不过去。

她记得上岸时春日的薄衣贴在身上，阳光尽管照射，还是会冻的瑟瑟发抖。

那时候的指甲呈淡淡的乌青色，唇色也透着青，牙关在咯嘣蹦的打颤。

她记得一次次的下水上岸，有坚持不住的哭着哀求，但那样只会换来院长更果断的推他下去。

那时她几岁？好像八岁还是九岁？

那时候她就明白，哭是没用的，只会耗费力气，让她抓不紧竹竿。

后来不记得是谁，上岸时慌乱中踩到了她刚浮出水面的头部。

那一刻感官被无限放大，水下是黑色的，无边无际无依无靠的黑色淹没了小小的她。

好像一切都被按了慢速键，柔软的河水灌进耳朵里，气闷的感觉自耳道向外涌去。

极具攻略性的水好似持了枪戟钻进鼻腔里，黑色的河水是苦的，还带着青草味，她想抓住些什么的，却什么也没抓住。

戴媛在梦里都能感觉到那种窒息与刺痛感，院长将她提上来时，她呆呆看着岸边湿泥被她抓出的痕迹。

还好，院长还记得捞她。

不过院长不高兴，抬手打了她一耳光，生气质问她为什么不哭。

她不知该作何回答，很明显，没有能让院长高兴的答案。

梦境又开始流转，福利院门口的桐树长到了三人合抱粗，巨大的伞盖遮住闹哄哄热烈的阳光，院门口有很大一片的阴凉地。

院长抄起灶台旁安静躺着三指粗的树枝，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一下接一下在她身上起落。

每次落下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其他人全都站在院里眼睁睁看着她挨打。

院子里是扫的干净的水泥地，炽烈的阳光照的地面发白刺眼。

她不记得当时的水泥地有多烫人，只是后悔她没使些力气往院门口爬一爬，那里有树荫。

她不敢的。

她知道自己不敢的。

躲避只会迎来更严厉的鞭打，她记得那时她比同龄人高出半头，比院长也要高出一点点。

但是她总是觉得她一直在抬头仰望院长，以屈服的姿态，卑微而又惧怕的仰望着。

她害怕院长微微上挑的眉间痣。

直到那根树枝打折了，院长才停下手，树上的知了躁动的叫个不停，院长呼了口气对一旁观刑的众人进行思想教育。

谁的成绩下降了就是这么个下场。

是了，她那次考试没拿到第一名。

原因是那次考试的作文题目叫做“我的爸爸”，她写跑了题。

爸爸到底代表什么她不明白，只知道作文没得到分，长居第一名的她，落到了第二名。

她就给众人做了一个反面教材，名次下落会有什么下场，很显而易见。

还好院长的要求不算太高，并没有要求人人都考第一名不然会有好几人跟她一样躺在没有树荫，被太阳晒的发烫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