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离别

待得她抬起头来，也不知李韦方在门口站了多久。他看着她，眼里却充满了怜惜。孙诺讨厌看到他貌似可怜她的表情，忙擦去眼角的不知何时又滚落的热泪，撑起一张笑脸道：“你怎么来了。我这两天在静养，还没来及谢你的救命之恩。”

李韦方进了屋，把门关上，道：“我听说高阳公他们后天就要拔营启程了，你以御史的身份跟着回去？”

孙诺莞尔一笑，道：“是的。对了，我都还来得及问你叛徒的事。叛徒找到了？”

李韦方自顾自的移开椅子，坐到孙诺旁边，道：“你猜那日在城中射你一箭的人是谁？”

孙诺疑惑道：“你当日在现场？”

李韦方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你说高阳公跟你到底什么关系？我们给你疗伤那日他一夜未合眼。还把如此好的茶给你喝。”

孙诺一把夺过他茶杯，道：“你说不说，不说我不让你喝了。”

李韦方忙陪小心道：“好，我说，我就开个玩笑。我那日从你那儿出去后一直守在茅旸屋门口，这小子一直没回来。我心下更疑，假定他是叛徒，而你是他最大的目标，只要盯住你就能找到他。”

孙诺急了，道：“真的是他？”

李韦方点点头，道：“很不幸，的确是他射出的那一箭。还有，他右手上有穿透手掌的伤。”

孙诺回想起第一次见茅旸的情形来，他看着她，非常明显的翻了个白眼。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孙诺宁愿叛徒是任何一人都不要是那个小书童茅旸，那个一直在被茅元仪父亲收养，一直在茅家长大的看似是书童，实则跟茅元仪一样尊贵的公子。孙诺不知道茅元仪如何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过了好一会才艰难的问出那他知道了吗？

李韦方道：“高阳公入城那晚我们替你疗伤之前我就告诉他了。可是........”

“茅旸他为何要叛？”孙诺有些像掩饰的问，她也不知道她需要掩饰些什么，掩饰对茅元仪的关心，表现得对他漠不关心？孙诺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

“我抓了他现行，本想还是交于元仪处理合适一些，毕竟那对他来说是亲如手足的家人。可没想到高阳公入城那晚无比混乱，他杀了守卫混在高阳公入城前逃了。”李韦方道。

“逃了！那他，他还好吗？”

“他，他这两天有点忙。”

听李韦方如此说，孙诺猛的看向他，他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孙诺心一直往看不见的深处跌去。她知李韦方一定询问过他为何避而不见，而茅元仪一定让他什么都不要再问，甚至如果孙诺问起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他托他什么都不要告诉。

李韦方见孙诺默默不语，心里不好受，拉着她出门，道：“走，去筵席上喝酒去。众兄弟都在，今朝有酒今朝醉。”

孙诺被拉到了宴会上。高阳公今日要宴请诸将，诸将今日要为高阳公等践行。

李韦方说得不错。众兄弟都在，除了一个如玉公子。

孙诺到时，宴会才刚刚开始。众将还腼腆的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喝了好一会沐啸天、周尚贤等乐呵呵的跳入场中围着篝火舞剑助兴，众人就开始你一壶我一壶的喝开了。孙诺看着那场中变幻人影，精妙剑术，想的却是那寒冷宁远城头，那淡蓝衣裳，羽扇纶巾，那她被袁崇焕罚站城墙头为众人助兴而舞出三十六路茅式剑法的如玉公子。

孙诺本端坐在那席上，默默不语。此时有更多人跳到场中打拳舞枪弄棍助兴，气氛更热闹了，大伙儿都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孙诺也开始和刘庄、喻通等同席的人猜拳畅饮。可茅元仪还是不见踪影。孙诺也最喜欢热闹，她高兴的和众将笑着，闹着，唱着，大口大口喝酒，可滚烫的泪啊，却莫名止不住的流下。

周围曾国载、唐谓明、钟二条等好几人已经喝扒下了，孙诺又往碗里倒了一大杯，正待一口灌下，被一只大手夺下，孙诺已经有点晕了，顺着那只手去找她 的碗，嘟嘟啷啷的：“我的碗，”

却听到熟悉的李韦方的声音，道：“你重伤初愈，小酒怡情，大酒伤身。喝得差不多了，走吧。”

孙诺一把抓住她的碗，救命稻草似的，道：“李兄，筵席还没有结束啊，你让我再喝一喝，好不好。”

她又灌下一大口，道：“李兄，你说这酒怎么是苦的？”

李韦方本想带她到筵席上来看着她，一者，如茅元仪出现，可以借着酒劲和他说个清楚；二者，如茅元仪不出现，也可以借着宴会和过去告别，断个干净。可他没想到见到她如此伤心，他那整颗在战争中被锻炼得无比坚强的心心疼无比，他见她迷离着一双眼又去找酒，一把将她拉过来，不想孙诺整个人被拉得失去重心，重重跌在地上。孙诺一时无声，李韦方慌了神，忙把她扶起来时，才见她已泣不成声了。他心疼的轻拍孙诺的头，她更加委屈，哇的一声稀里哗啦哭了出来。她一哭，这边喻通也借着酒劲哭起来，拍着刘庄的手臂骂孙得功不是东西，杀了他多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他一哭，刘庄也跟着哭，说起虽已收复復州，馆主却重伤未醒，也不知能不能抗过来。这张桌子一哭，临近几张桌子也有人哭泣起来。

众人一哭，李韦方却是苦笑不得，趁乱将孙诺带了出来。刚走出来，一直晴朗的天开始下起雨来，冷得呲牙。李韦方背着孙诺，孙诺在他背上仰起小脸，那雨点噼里啪啦的都打在她脸上，她趴在李韦方背上，抖抖索索的，被那雨点打得清醒了些，问道：“李兄，宴会没有结束，你这带我去哪儿啊？”

李韦方知道她一整晚都在等他，她一整晚上都希望他能出现，而最终，他让她失望了。李韦方不答，深一脚浅一脚的带她回了屋。

他让冬灵替她换上干净衣裳，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坐在孙诺的床头，喝了。

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看着躺在床上睡得横七竖八的孙诺，想起茅元仪前段时日来河西小堡，热切的对他和杨中塘说：“我遇见了一个有意思的人。我要娶她。”

他们笑他心血来潮；杨中塘还说他们得去会会这个有趣的人，看看何方神圣让茅大公子这么神魂颠倒的。茅元仪却正色道他终于要用六馆的力量动四卫了，此行就是为了让他们关注他心上人的动向，如果他遭遇不测，将她带回河西小堡，好生照顾。“她是一个在战场中鬼点子特别多的人，我实在无法想象，真开战，她又会做出何事来。”他当时就是这么一本正经的说道。

李韦方冷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来，那皱巴巴的纸上是一位女子的画像。端的是云鬓细眉，美丽非凡。可最迷人的是她的笑容，李韦方从没见过笑着仕女图。画中的她那如花蕊般小小酒窝却能如旋涡般的抓住人的脖子，把人往急流里拉。李韦方又看了一会茅元仪当初为了让他们认人而画的孙诺的画像，借烛火点燃了那画像。他呆呆的看着那笑容融入火光中，火烧到手指也不曾缩手。

他听孙诺不知梦到了什么，哼了一声，见她仍然有些湿漉漉的脑袋。他将自己的锦帕从怀中拿出，轻轻的替孙诺擦干头发。又怕她着凉，将锦帕置入铜盆热水中，拧干，轻轻替她擦额头，擦脸，边擦边想“这只怕是最后一次能帮你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孙诺小手拨了拨，似乎是擦脸的人打扰她的清梦了。他小心将她手重新放入被褥中，将她严严实实盖了个遍。闭眼用手指极为轻柔的摸了她的眉头，灵巧的鼻子，柔软的嘴唇。他睁开眼，最后再看了她一次，将锦帕放入怀中，悄悄退了出来。

那大雨滂沱了一整夜。

到得第二日，天又放晴。除了小豆子带着小米子与伍文定、章闻言等进永宁城外，无他事。还有一事，茅元仪担心復州局势有变，自请去了復州。

翌日，高阳公带着他那二千来号人，孙诺等人，带着他的宝贝佛郎机炮，押解着孙得功属下一干人等浩浩汤汤的回京了。三卫局势初定，他本想安排茅元仪接应舟师从盖州出发，趁努尔哈赤紧缩在辽阳，去广宁接应难民，再伺机拿下海州，达到四卫连点成线的战略部署。可茅元仪这几天心灰意懒，只推说舟师必不至，拒绝出兵。高阳公本想着多待段时间，可怎奈皇上密令催促，到今日已是第五道密令了。他无法，只能班师回朝。喻通、王世忠等都送了出来，李韦方托了孙诺带他的宝贝弟弟李朴方回京。自己骑了马，慢慢跟着，送出很远很远，直到他们离远了，看不见了。

孙诺一直拉开帘子，扭着头，看着那她为之厮杀的永宁城在冬日的暖阳中琉璃飞瓦，变幻莫测。她想着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永宁城。因为这一切，将来，只能梦里再见了。

御史袁大人足足两个半月后终于在不断的催促中回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