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雪夜行

劲风如刀雪似剑，夜漫长路人稀现。山川驾着马车沿着官道赶往枫林县，雪夜里过往的车马实在太少，沿途的小驿站几乎都关门歇业，只等着来年开春时再开张，已是深夜时分，又是一间关张的驿站，山川冻得有些发抖，用力搓着手，然后大力捶着木门，震得屋檐的积雪都落下来，洒进后衣领里，一股凉意沿着脊梁骨从上往下，让人不禁打个寒颤儿。

“穆姑娘，恐怕这一路上的小驿站都歇了业，这里离最近的官驿还有十多里地，地上的雪积得厚了，马车再难前行的，你能走吗？”山川挑开门帘哈着白气，以他的脚程，便是这风雪中行径，十数里地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只是姑娘家恐怕走得慢，容易耽误事儿。小茴擦去眼角残余的泪珠儿，看着飘落的雪越发大了，山川的头顶都落上一层薄薄的雪，眉头紧锁着，冻得通红的手扶着马车门帘，腋下还夹着一把专用在雪里行走时的油纸伞，以前明少主还常来庄子的时候见她也过几次山川，远远看着只是觉着个头很高，呆呆的，每次明少主骂他只会傻笑赔罪，后来明少主也不愿再带他来了，此刻近看，目光如炬的虎目，一副堂堂正正的气质，略微有些不足之处就是鼻尖扁塌，脸上还有两条细细长长的疤痕，这时一阵风来把照明的灯笼吹灭，山川的容貌隐入暗夜里实在看不清楚了。“看什么看？问你能不能赶路？”山川实在搞不懂，女孩子一时叽叽喳喳一时又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左右是要等着，只是这大雪天的，实在是冻得很。

“能，能走的。”小茴赶紧回答，生怕自己再给山川多添麻烦，眼见山川并没有要扶她的意思，便紧紧握着门帘小心翼翼下了马车，一个纵身跳进雪地里，踉踉跄跄的没能站稳，便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雪堆上，本就是强忍一肚子的委屈和难过，又摔得痛了些，泪水又忍不住落下来。山川哪里会顾得上小茴的泪水，撑起油纸伞递给她，“撑着吧，万一被着落雪冻坏了，白姒那个死丫头又有由头接近少主了。”

小茴挣扎着爬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雪，接过油纸伞，以最快的步子勉强跟上山川的脚步。雪还在不停地簌簌落着，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十岁那年，老爷刚把于堇从外乡接进鹤园，他总不爱说话，便是二爷嬉闹玩耍他只坐在廊下看书，没多久大夫人就去世了，二爷被丁老爷接到漠北教养，他就一个人住在院子里，也不让人伺候，话就更少了，有时只跟老爷说得上话，冬日雪夜里他常常一个人走在雪地里，雪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她就跟着刚刚进园子还不懂事的小丫头们围着他打雪仗，他不笑不说也不责备，那时候他就跟这冰天雪地一样的冷漠。小茴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雪花，忽然回神，抬头一看，早已不见了山川的身影，眼前只是一片茫茫雪地，狂风呼呼吹动着树枝，更显得惊悚可怕。

霎时间强烈的委屈和恐惧如泰山压顶般地向小茴袭来，她抛下油纸伞，用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缓缓蹲下身子，一连串泪水从她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渗出指缝间沿着手背滑进袖口，此刻小茴发不出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流量，她的手脚被冻得麻木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她的心里，五脏六腑难过得快要裂开。

于堇叹了口气，还是从暗处走向了小茴，褪下暖和的大氅紧紧裹住小茴，还来不及问候，忽然一支飞刀划破他手背，擦着他的脖颈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震落一层雪花。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山川缓缓抽出长剑指向于堇，一路上就觉着有人跟着，几次回头偷视都没有察觉，故意把小茴留在后面果然引蛇出洞了。“你我本无冤无仇，何必每每见面都要剑拔弩张呢。”于堇背着手按住手背的伤口，退后几步，刚才的暗器若非主人也心软，恐怕早就穿过了他喉咙，令他命丧于此了。

“你最好别动她。你跟着我们到底想干什么？”山川步步逼近，挡在小茴和于堇之间，最怕见到于堇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似乎稍有松懈就会被他致命一击丢了性命，于是将另外一只手负在身后按住蓄势待发的飞刀，稍有不慎就即刻发出飞刀，也能有所抵挡。“白姒呢？”他一路跟来，的确没有看到白姒的身影，看着小茴颤颤巍巍的尽力跟上山川实在放心不下，偷偷的又跟了一段路，直到被发现。

“我怎么知道？腿在她身上，爱去哪儿去哪儿。”山川一听到白姒的名字就有上火，要不是她的出现，少主一定会按着郡主的安排好好过着平淡的小日子，于堇的目光又落回小茴身上，她背对着他没有发生任何声响，或许跟小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吧，这世上再没有穆小茴的长寿哥哥了，眼前的山川虽然木讷耿直却是个重情义的老实人，断不会趁势欺负小茴，功夫不弱，保护好小茴不在话下，既然他这般说，必定是早就跟白姒分开而行了，得赶在白姒揭露他和婉儿的秘密之前把她解决干净。

“好好照顾她吧。”于堇上前两步拍了拍山川的肩头，果然他的暗器随时都会飞出来，于堇叹了口气摇着头对着小茴的背影依旧温柔的道歉，“小茴，是长寿哥哥对不住你了。”然后头也不回的原路返。

看着于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之中，山川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收起飞刀，手心里全是汗水，差点没被吓破胆儿，转过身看了一眼小茴，收起长剑蹲下身子，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又是哭，脸色苍白，嘴唇泛紫，她已经被冻得没有一丝暖意。

“你没事吧？”

“我走不动了。”小茴的声音颤抖且带着哭腔，山川转过去背对着小茴，“上来吧，我背你，再有两里地就到官驿了。”小茴颤颤巍巍爬上山川宽阔的后背，肩头的大氅顺势滑落在雪地里，粗心的山川并没有留意，只顾背稳了小茴就疾步赶路，风雪愈来愈猛，刺骨的寒风如同尖针刺痛着每一寸没有被衣服包裹住的肌肤。

山川一鼓作气一路狂奔冲进了官驿的大门，身后顿时狂风大作，门口的灯笼和布幡都被卷到空中，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在夜色里上下翻飞，两三个店小二立刻关上厚重的大门，把暴风雨拦在门外。山川找了一个靠近火炉的位置把小茴放下来，这才发现小茴整个人都已经冻僵了，圆圆的小脸被冻的紧绷泛着紫红色，手脚瑟瑟发抖无法弯曲，发丝间、睫毛上、嘴唇都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渣，“哎哟喂，我的老天爷诶，这位客官，尊夫人可冻得不轻呀。快快快，把那块胡人的羊羔皮和烈酒都拿来，快快快，去打热姜水来。”店小二走近一看惊呼着，即刻催促着其他人又是打热水又是拢炭盆的，拿了一块厚实的羊羔皮和绳子把小茴裹在皮子里用绳子紧紧系上。

“客官，这是您的娘子，还是您亲自来吧。让小娘子把鞋脱了，泡进这热姜水里，双足是最容易冻坏的。”店小二停下手里的动作，把盛着热腾腾姜水的木桶放在小茴脚边。

山川挠挠头略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解释的看着店小二，“可，她不是我娘子啊。”半天吐出一句话来，店小二略有深意的点着头，“啊？哦！是私奔吧！这大雪天的，可真是难为你们小两口了。”店小二正要替小茴脱鞋，山川看着小茴异样的眼神，仿佛再说不愿店小二的伺候，便一把推开小二，迅速脱掉她的鞋把那双冰冷的脚塞进热水里。“你又说错了，我们也不是私奔，我是受人依托送她回家罢了。”

“这是胡人的烈酒，待会儿给小娘子喝上几口暖身。”店小二暧昧的笑着默默退开了，驿馆来往各色人事，什么他没见过，左不过又是一对死鸭子嘴硬的小情人罢了。

“于堇不是给你披了大氅了吗？大氅呢？”山川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一心只想着赶路都没有察觉小茴的异性，害得她冻成副可怜模样。“丢，丢了！”小茴的声音还是颤抖。

“丢了？你有病吧，这么冷的天你把大氅丢了？”山川惊讶的看着小茴，难怪少主常说女孩子的心思最难懂，说的就是这个吧。

“我，我嫌恶心。”小茴的唇色渐渐红润，面色也缓和不少，身子也有所回暖，山川仰头喝了一口酒囊里的烈酒，真不愧是胡人的酒，如同刀子一般划拉着喉咙又痛又爽快，“恶不恶心的，暖和不就行了嘛，你们女人就是矫情，万一路程再远些，冻死怎么办？于堇和白姒还不想尽千方百计弄死我？玩阴的我玩不过白姒，打架打不赢于堇，你啊，让我好好活着吧。这酒太烈了，我去给你弄碗姜汤。”山川借着酒劲把憋了一肚子的牢骚都发出来，提着酒囊去跟店小二要了一碗姜汤和一桌子的好酒菜，都说红颜祸水，白姒还当真是个祸害，连累着他这一日粒米未进，现下肚里正大唱着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