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回想起今日要说的事儿,敛下心神,单膝跪在地上。
“皇上,今儿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愿,还想借皇上的金口,成全了臣妾。”
“朕与你相伴多年,不管你想要什么,尽管对朕说吧。”
如懿垂眸道:“不管臣妾说了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也请皇上成全。”
乾隆放下木筷,不以为意,“只要你不让朕封你为皇后,其他没什么难的。”
如懿摇了摇头,“臣妾的心愿跟臣妾无关,干系皇上。”
“说来听听。”乾隆有些惊诧,笑着抬了抬手,“起来说。”
如懿没有起身,只是低头道:“先帝驾崩后,留在紫禁城的嫔妃,皇上悉数加封,迁入寿康宫颐养天年。在行宫的嫔妃,也有太后、慧贵妃安养着。臣妾想,活着的得以奉养,去世的就不闻不问了吗?还请皇上顾念她们侍奉过先帝,没有名分的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乾隆脸上没了笑意,侧头看向她,“你说的人是?”
“先帝在热河行宫的嫔妃……李氏金桂。”
乾隆眸色晦暗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换做是别人提起这事儿,他怕是直接打入冷宫,又或是拉下去杖毙了。
李氏金桂,是他的生母。
可是玉牒上,乃至前朝后宫,他的生母只有一人,那就是如今的母后皇太后钮祜禄氏。
若是钮祜禄氏不是他的生母,那母后皇太后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偏偏提起这件事这个人的人,是青樱,是如懿。
乾隆扭头端起酒杯,“有些人呐,心里可以挂念,但不能说出口。”
“可是李氏不一样……”如懿轻声道。
乾隆没有看她,只是沉声道:“李氏不过是先帝一朝临幸的宫女,从未给过名分,如何追封。”
“李氏对社稷的功劳,皇上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大清有功之人,多于过江之鲫,也无需一一褒扬。但请皇上看在先帝的分上,追封李氏为太贵人,迁入先帝妃陵,也好顾全她的颜面。”
今日是如懿生辰,乾隆不愿与她争论,只是挪出了钮祜禄氏推拒,“擅自追封先帝未曾给过名分的人,皇额娘会生气吧。”
然而如懿却不依不饶,“只是追封太嫔和太贵人,名分无须太高,尽一份心意就好。也好过李氏的陵墓远在热河,荒草斜阳,孤坟寒烟,备受凄凉。”
“如果这么做的话,会让人揣测朕和她的关系。先帝生前说过,朕是钮祜禄氏的儿子。”
“皇上当然是太后的儿子!所以加封旁人,只是太嫔和太贵人。”如懿丝毫不觉自己有什么矛盾之处,只一味地感动自己,“臣妾明白皇上心中之苦,想让皇上舒坦些。”
“今个儿是你生辰,早些休息吧。”乾隆维持着面上浅淡的笑意,转身离开。
此事没有如懿想得那么简单。
人死如灯灭,李氏身为他的生母,死后追封也不过是太贵人,又有何意义。
他的身份,与宫中抱养的皇子不同,是实实在在地改换了生母,而非养母。
更遑论先帝对于李氏,厌恶至极,她是八爷九爷故意构陷为之。
“皇上!”如懿娇声喊道。
乾隆深吸了口气,停下了脚步,“为什么要向朕提出这样的心愿?为什么!”
压抑地情绪猛然爆发,愤怒、羞耻、无力,一股脑儿地宣泄了出来。
如懿吓得一个激灵,低头解释道:“皇上息怒……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于先帝也是草草葬了。臣妾只是不希望另外一位至亲,如姑母一般无声无息,连该得的名分都没有。”
乾隆斜眼看着她,甩袖离去。
徒留晃动地珠帘互相碰撞着,殿内只剩跪在地上的如懿,一动不动。
……
金玉妍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见床前坐着一人,吓得立刻弹了起来。
“慢着点!”乾隆见她这番举动,也是吓了一大跳,生怕她闪着腰,“你现在身子重,小心着些。”
金玉妍在男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晚了,皇上怎么突然过来了,今儿不是娴妃姐姐的生辰吗?”
乾隆坐了也有些时间了,之前的气愤消散了不少,只是无奈道:“朕也想好好陪她过个生辰,她却非要提起些不该提不能提的事儿来。”
金玉妍点了点头,没问什么事儿,只是伸手指了指桌案的茶水。
乾隆倒了水,又喂到她嘴边,“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事儿?”
“既然是不该提的不能提的,臣妾更不应该问了。”金玉妍挑了挑眉,“只是皇上虽然生气,臣妾有一句话还是要说的。”
“什么话?”
“这后宫里,若说谁对皇上情根深种,那定是娴妃。娴妃对皇上的情意,不掺杂任何利益,只是因为皇上,而非其他。”金玉妍微微一笑,“当然,这不意味着娴妃姐姐做任何事情都是对的,但是至少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乾隆叹了口气,“朕知道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是追封朕的生母,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朕何尝愿意自己的生母无名无分、无人祭奠地葬在热河,可是……”
金玉妍知晓乾隆的生母并非钮祜禄氏,却不知道男人的生母究竟是谁。
如今看来,估摸着是个宫女,还是个不讨先帝喜欢的宫女,否则再怎么样也不会落得个无名无分的下场。
金玉妍没有过多追究那女人的身份,只是问道:“皇上是担忧太后?”
“玉牒记载,朕的生母只有一人,就是钮祜禄氏。”乾隆无意识地顺着她的长发,“朕若是追封了李氏,前朝后宫如何看待朕?更何况,再怎么追封,名义上她终究是不相干的人。”
说来,死后追封不过都是虚荣。
就连虚荣也不能作为生母追封,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皇上不若换个角度想。”金玉妍出言安慰道,“皇上的身上留着两人的血脉,是先帝和您的生母。虽然名义上,她不是您的母亲,可是您的血液中却有她的存在。无论如何,您如今登上了皇位,血脉足以证明她是唯一的母后皇太后。”
乾隆将她拥入怀中,笑得释怀,“你说的对,朕身上流淌着的血液足以证明,她才是唯一的母后皇太后。”
“所以母后皇太后的事儿,皇上不必担心。想来太后其实也清楚,她不过是占了名义上的便宜罢了。”
金玉妍这些话说了和没说其实一样,没有对现有的情况产生任何的改变的。
可是这些话听着舒心啊!
乾隆身为天子,便是大清最尊贵的人,只有由他去证明别人的,没有由别人去证明他的。
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谁就是最尊贵的母后皇太后,这一点无人能改变。
李氏已死,太后的荣华富贵早已享受不到,图的只不过是虚名罢了。
而乾隆,便是她最大的虚名。
“玉妍,还是你最让朕舒心。”乾隆眸色一转,摸着女人柔嫩的脸颊,“你方才说娴妃对朕情根深种,那你呢?”
金玉妍面色不改,笑意盈盈。
她扯过男人的手,放在浑圆鼓起的腹部,“皇上说呢,孩子都有了,还说这些情情爱爱的,皇上真不害臊。”
乾隆被她逗得没脾气,只觉得大手覆盖住的地方突然一动。
“他又动了!看来是个调皮的,这么晚了都不睡,还要时不时地踢你。”
金玉妍笑了笑,“的确调皮,也不知道是公主还是皇子,别出来后是个混世魔王!”
“混世魔王又如何,好好教他便是了。”乾隆不以为然,“调皮些才好,身子骨好比什么都好。”
“说到身子……”金玉妍眉间挂上几丝愁绪,“臣妾记着慧贵妃素来体寒,冬日还病发了。自打臣妾怀孕后,慧贵妃便一直很照顾臣妾,臣妾知道,慧贵妃心里也是想有个孩子的,只不过碍于体弱……”
乾隆抚平她蹙起的眉头,“朕也听太医说过了……之前撷芳殿皇额娘交予慧贵妃掌管,朕原以为她做不来,没想到却把阿哥、公主都照顾得很好。”
金玉妍靠在男人的怀中,幽幽感叹道:“哪个女子不期望身为人母呢……臣妾之前还想过,若是没有孩子,或许可以从低位分的妹妹那抱养,可是想想她们要与自己的亲骨肉分离,又觉得太过残忍了。”
“你就是心太软了。”乾隆拍了拍她的背,“慧贵妃若是无所出,抱养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不过,朕倒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永璜自幼失了额娘,朕瞧着这段时间他与慧贵妃也相处的不错。”
金玉妍顺从地点点头,“只是大阿哥也大了,皇上还是要问过大阿哥的意愿才行,慧贵妃若是也愿意,这才是一桩好事。”
“你放心。”乾隆笑了笑,“你就是要多花点时间在自己身上,别总是为别人想这个想那个的。”
“哪是别人。”金玉妍娇嗔道,“都是自家人,自是要和和美美的才好。皇上眼下不生气了,对李氏可有什么打算?”
“李氏……朕打算随着大流一起追封,不打眼,也尽一份朕的孝心。”
都说死后哀荣是做给活人看的。
可是死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没有人知道。
或许,活人终究是盼着自己记挂的那些人,即便在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世界,也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