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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北冥有鱼(话本站)

北冥作为北境七城之首,来往商队多会途径此处,造就一派繁荣之象。随着晚风入夜,北冥城华灯初上。白日街巷石路映射的灼灼银芒失了鳞甲,四处青灯红光,酒招飘飘古阁廊柱,因边疆文化的交汇,浮雕镂刻出的不是大梁风物,反倒是颇具野原之色的兽纹石木。楼间尤见佳人,抱琵琶半遮面,玉指蹁跹,抚一曲清音了一日凡尘。茶酒的气息氤氲,宾客神色雍容懒散,半举金杯,左拥右抱,好不恣意快活。

  阁楼檐下,却忽然起了骚动。

  “萍儿……萍儿!是你吗萍儿?”

  酒楼门前,萍儿姑娘本在揽客。七弦古琴琴音淼淼,荡开纷杂与喧嚣,美人火灯下更显白皙温婉。眼含秋波粼粼,青裙御风而起,青丝虚敛额前。过路的都免不了要频频回首:好一仙乐降世,好一仙女下凡!也就是这时,萍儿姑娘忽然被一只手抓住。

  秦楼楚馆出身,萍儿虽只是乐伶,谁还没被摸过几把,转眸噙笑,抬眼一瞧。是个少年,凤眼薄唇,秀眉入鬓,也称的上一句清雅。他的散发胡乱用草圈搭了一环依在肩边,耳畔一边缀着琉璃珠璧,在一众规规矩矩的行人间不拘一格,与那张斯文的脸对比出了一种不和的浪荡。最引人注目的是手间串着的沉檀木珠,粒粒成色不显纹理,分明像旋流冲成的轨迹,却又透着反常的回路,一圈一圈陷入最后一点。

  不似大梁木工所作,好像有点值钱。可再定睛一看,粗麻布衣,深灰还带着些草叶碎屑。衣裳样式也很老了,至少萍儿没见过,这么看来,约莫是个穷鬼。而且是败家的穷鬼。

  “能为公子所识实属萍儿之幸。萍儿见公子风怀坦荡潇洒,不知公子可愿赏脸入阁尽兴?”按照常理来说,没钱的大多还有羞耻心,打个哈哈就走了。或者是些流氓无赖,见被挑逗的人丝毫没有慌乱,讨个没趣儿自然也会识趣。萍儿姑娘就礼貌等着,谁想这人居然一下子又拽住她的另一只手,神色激动:“萍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鱼啊,我们以前,我们……分别这么旧,你可知我等了你这些年吗……”

  说着说着,他哭了出来,泪在脸上划出道道逶迤。街边胡噜面的汉子瞪大了眼,翘着二郎腿的试客伸长了脖子,来来往往的人钉在原地。那个长得清雅的少年抓着北冥名伶萍儿姑娘的手,并且死死不放,而且还等了她很多年!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大家立刻就相信了:萍儿姑娘和一个叫小鱼的少年有故事。萍儿的笑容渐渐消失,又觉不妥,便僵硬在脸上。这神色的微妙变化,却是逃不过围观者的眼睛。摆明了的好戏,就只等着主角起唱了。

  “公子莫不是看错了,萍儿不曾记得有一个弟弟。”萍儿边说着,将双手抽了出来。这一抽可好,少年顺势就扯住她的袖摆,直接跪下痛哭:“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装作不认得我,萍儿,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你,若你肯原谅,我做你的弟弟又有何妨啊!”

  什么叫装作不认得,什么叫没保护好你,还有,这人原来也不是她的弟弟。如果有什么最不容小觑,自然是大家的想像力了。一位茶客啜一口茶,幽幽分析道:“我懂了,听说萍儿不是梁人,是战俘。那男的跟她肯定早就认识,青梅竹马。大概前些年战乱打散了四处流亡,女的成了俘虏被卖了,当了乐伎。现在又要开战了,男的四处奔逃,溜到这里没想到碰到故人了。你看他穿的带的,说不定从西楚跑来的呢。”

  邻桌一个穿的古板的书生模样的人小声质问:“怎么连西楚的人都混进来,他跑到这里难道就能躲避战乱了吗?守城戒备去哪里了,不怕是奸细吗?”

  茶客颇有见识的样子,睨着瞥他一眼:“年轻人,你是从别处过路的吧,什么叫‘难道就安全了?你知不知道北冥是谁的地盘,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城?等殿下来了,什么奸细也别想翻出风浪,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想也是。书生不是北冥人,可北冥究竟是什么地界还是清楚的。若是有人不来不及或家大业大不愿弃,北冥无疑会是最坚不可破的防线。没有人会怀疑邶王殿下将再次将战乱驱离。

  浓眉糙骨的搓面汉子将面在砧板上一摔,抹把汗眼睛撑得更大:“西楚跑来的?你们别说,我看那个小毛头没准是真的哩!不过你说为什么找上门了还要还装不认识啊?”

  砸吧砸吧嘴,茶客摇摇头:“这还不简单,在青楼里锦衣玉食,那么多有钱人天天慕名相见,既然那个男的没能力保护好自己心爱之人,要是我我也不认这么个又穷又没用的窝囊废惹一身骚。”

  窃窃私语汇流,可以想象无需一日,那位宛若仙女的萍儿姑娘,原来早已有了青梅竹马。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可这绝对是一大谈资。尤其在这种将紧不紧的战前气氛之下,人们更愿意听到这些逸事。

  看着这少年的脸,萍儿忽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素养,一巴掌甩向少年:“你到底是谁?你再胡说八道……”不想那少年反应极快,头一低,稳稳避过姑娘的手,哭喊地更响了:“萍儿,你不肯认我,可你也不记得我们一起习琴的时候了吗?你为我弹的曲子,我一直记得呀。”

  说着仿佛希望能唤起萍儿的情愫,又好像要证明自己对萍儿始终未变的情谊,少年一抹泪水,爬起来抢过古琴,萍儿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见少年翻弹两声便已成声韵。如果说方才众人只是猎奇心态,想要相信这个关于萍儿的风流往事,那么现在,就是不得不信了。因为那少年奏响的曲子,是萍儿独有的《拾花语》。

  此曲音韵百转,节奏时而欢脱似烈马,几声和鸣后便渐生凄婉,呜咽似泣,听者有意,自然也百感交集。不过最撼人的是乐中一段落花之声,轻灵缥缈,飞花之境全升。修乐赏乐的人不少,却愣是没有一人可破其谱。因此虽然萍儿也时常弹奏,也未曾有谁听腻。

  而就是如此佳音绮韵,一个看来潦倒无知的穷少年,居然同样熟练拨出,仿佛早已通晓其妙处,泠泠七弦同一曲,却又多了几分伤怀。琴技高超,而且和萍儿绝对出自同门。阁楼上看热闹的酒客愈发来了兴致,开始高声叫好。阁楼下的行客拍起掌,为这对相逢的情人起哄。萍儿彻底僵在原地,那少年还在奏着一模一样的《拾花语》。眼看围观的人越爱越多,噔噔噔下来个徐娘,两绺鬓发垂至腰间,一个冠髻夸张的缀在脑后,浓眉大眼,一颗黑痣点在眼角,看起来颇有气场。众人一见,慌忙散开一圈。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惹不得。

  她第一眼就看见那个少年抱着琴,二话不说,手强横的一拽,从后彪悍的一脚踹向少年。那少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从后面这般力度的狠踹,没能再次躲过惨叫一声松了手。徐娘把琴丢还给萍儿,一手抽着绿底红花的手绢甩起来:“哪里来的骚货,惹还惹到老娘的头上!我告诉你,我们家萍儿是我从她还小时看着长大的,没什么小情人!穷酸鬼,再让老娘看见你在这里闹事,我就让你爬回去!”说着一揽萍儿的肩,抬着绒球轻晃的七彩布鞋,转身正要离去。

  “这位妈妈您不要再带走萍儿了,美人那么多,萍儿不适合这里。求求您,放过萍儿吧,别再逼她了!”这少年嘶吼起来,一句比一句更加惊人。虽然听不懂他到底与萍儿有着怎样的过往,可约莫还是能猜出来,估计是田妈妈在一众俘虏中选中了萍儿,萍儿为了报恩便签了卖身契,在这里做了乐伎。也就是说,萍儿现在也并非自由之身。

  北冥是边城,各国征伐被抢来抢去,没有人能说自己对此城了如指掌,更不用说对于一个烟花女子的前世今生,一见到那少年哭得动情,没有人再怀疑真假,开始愤愤不平:“田妈妈,人家好端端一对儿,你不如就成全了人家吧……”田妈妈还没答,萍儿受不了了:“诸位,萍儿当真未曾见过此人,我不清楚他为何要说谎,还请各位不要再被此人三言两语作蔽。”

  少年抹了抹脸,拭去泪水,终于控制住了情绪,一脸严肃道:“萍儿,你不要怕,还有我呢,和我走吧。”田妈妈眼珠子咕噜噜转,一口气噎住。他的确不知道萍儿是否有过情人,但她也从未强迫过萍儿。既然萍儿说不认得这人,她作为楼阁的主人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才下来救人。没想到这家伙如此难缠。田妈妈狐疑地望向萍儿:“萍儿,你当真不识得这人?当初我救你回来是怜你,若是为了报我委屈了自己,你倒是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萍儿无奈娇声道:“田妈妈,您对萍儿的好意萍儿明白,萍儿不会屈了自己的,可……萍儿真不认得此人……”田妈妈瞧她羞恼,也不像说假,当下疑云更生:“你这曲子,连我都不知曲谱,这小子怎么学得?”

  萍儿崩溃了:“是呀,田妈妈该问问,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何缠上我!”田妈妈手绢向后一甩,瞪向还眼巴巴瞧着她们私语的少年:“浑小子,你说你是萍儿的旧人,那就进来吧。”不再理会看热闹的,田妈妈笑语晏晏把凑上前听趣儿的客人劝回,挽着萍儿上了静室。

  阁楼里灯火辉煌,静室却只点了一排忽明忽暗的烛光。

  砰地关上门,田妈妈横扫他一眼,抱着手劈头盖脸质问起来:“你是谁?你不是梁人,怎么进的北冥?怎么认识萍儿?为什么编这些谎话?萍儿的曲子你怎么学会的?”每问一句,田妈妈都更往前一步。逼得少年抵到墙角。步子退了,少年却依旧铿锵的道:“我说了,我是小鱼。我从西楚而来,我与萍儿从小青梅竹马,同门修琴,因为战乱都痛失双亲相依为命,后来走散。我跟随兵士溜进北冥,幸好我途径此处,才能再与萍儿相会。”

  说着,少年终于抵墙站直,指着萍儿:“萍儿,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肯与我相认,但西楚朗雨城我说过,此情绵绵,流风不散。你忘了,我却不会忘!”萍儿原本放了琴端着姜茶冷眼瞧着,此刻忽然像被触及,手上忽然一软,杯子杂碎在在地。

  田妈妈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萍儿慌了神,扶住额头,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田妈妈有些担心的望着,还没开口,萍儿喃喃道:“对不起,田妈妈,我可能……我有些记不清。让我,让我和他……谈一谈吧。”

  田妈妈有些明白了。当初救下这个小姑娘时,她已然奄奄一息,关于过往的一切田妈妈也不想深究。若是说萍儿有没有忘记什么,她也说不准。

  瞟了那少年一眼,从田妈妈丰富的经验来说,这个小鱼绝对不是什么一心一意的憨厚之人。可他说的若是真的,她也没兴趣再杵在这里。拍拍萍儿的手,田妈妈也还有不少事要做,不再多做停留。

  田妈妈的脚步声远了,静室却一直沉静。萍儿提裙迈过一地姜茶,缓缓向少年靠近。紧紧盯着,目光中竟是煞气,丝毫不带方才的温婉如水。

  少年细细望着这张脸。其实萍儿并非绝色,却天然的玉石之息,温润绕人,此刻眼底的冷色,倒是将玉色磨成了寒冰。

  “姑娘,你还是刚才的样子比较好看。”少年猛然向前凑近,萍儿撑起一手又将他推了回去:“哼,呈阳王殿下愈发能耐了,用的人都成了这种浪子,真是西楚无才。”

  少年不恼,抖抖破烂衣衫:“姑娘不也忘了正事儿,浪子找上门来,居然还想轰走,太辜负殿下所托了。”

  萍儿瞪他一眼:“正事儿,时慕瑶是不是也忘了正事。好一个此情绵绵流风不散,自己说了什么都被狗吃了。我该干的都已经干完了,就凭你,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姑娘何必与殿下置气呢,姑娘助殿下,不也是助自己?邶王已经回城了,再过不久便要开宴。要不是洹王自以为高明苦了殿下给他收拾后场,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姑娘也该知道,这种事情败露了,殿下自身难保,就更不会管姑娘了。”

  少年说得轻巧,萍儿一声冷笑:“好,算我瞎了眼,居然信时慕瑶这个王八蛋。邶王要开宴是吗?我带你去便是了。呆在这儿,时候到了自会来找你。”

  少年眸光闪烁:“虽然和姑娘合作真不容易,不过姑娘可有意将我方才的假戏真做?也不枉我在底下哭哭啼啼费这么多功夫。”昏暗烛光下,少年言语轻佻。

  从那少年出现,她就敏感的捕捉到了烈烈的情谊。少年当然可以与她偷偷会面,却选择了一段故事,一见钟情。她心下想嗤笑,又一个愿意为她送死的人出现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在此刻心尖刺痛。她曾多么希望她恋慕的那人能说出那一句假戏真做。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

  萍儿笑了:“好呀,时慕瑶会很高兴终于把我甩了的。”

  少年也在笑,笑着笑着丝丝寒意透出:“姑娘真的相信殿下会纳你吗?区区一个妾位,姑娘甘心吗?”

  萍儿唰的转身,厉声斥道:“与你何干!”

  少年耸耸肩:“姑娘何必动气?我天高皇帝远也不怕殿下知道,索性提醒姑娘一下罢了。其实我也挺不错的,你看,姑娘的曲子我听一次便能复弹,姑娘不如考虑一下?只要姑娘有意,我巧妙一些相信殿下也不会强留你的。”

  萍儿没等他说完就开始走了,可少年不疾不徐的话还是飘入耳中听得一清二楚。她恨不得能捂住耳朵。情,明知是最不可信的骗局,她却依旧无可救药的跳入其中。

  她摒除这一切,不愿再多想。做事,她还要做事。

  

  邵绫一行突然出现,这着实吓坏了城中肆意妄为的士兵。他们知道邶王要来了,不知道来的居然这么快。邵绫一见北冥居然被弄成如此乌烟瘴气的模样,揪住余道柏就是一通骂:“柏兄,你这怎么不负所托的?谁给的这些小兵的胆子,铁器金器,这不就是抢盗嘛!一会儿殿下来了我可不给你求情!”

  余道柏给了他一掌:“你够不够意思,谁下的令还看不出来?少在这儿逗我了,我烦着呢!”邵绫当然知道,鬼鬼笑起来:“柏兄当年把北齐的将军驯的个个跟孙子一样,怎么,区区一个直属军就制不住啦。”

  余道柏正要喷他,那边安旷便来了。余道柏一个白眼,转身当做不认识的样子绕到一旁,将邵绫一脸僵笑留给了他。安旷他当然见过,只是养尊处优的安旷,他实在不愿意接受自己有这样一个同僚。军营向来崇尚雷厉风行干练之风,再看看安旷,一路走来,一旁的人开着路,慢悠悠的像京城的官吏作势而来。步伐绵软无力,身着大袖长袍,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

  安旷一见到邵绫几人来了,忙加快了步伐:“哎呀,邵将军来了,想必殿下也不远了。都还站着做什么,听闻殿下要来,我已设宴在内,恭迎殿下到来。”说罢,颇为从容雍容的一礼,做了个手势,请他们进去。

  余道柏冷哼一声:“安将军好生机变,殿下来的突然你准备的也妥当,只怕殿下会好好赏将军的,将军也莫要推辞。”邵绫嘴角忍不住牵了一下,忽觉不妥又压了回去。安旷笑着便僵住了。其实他敢在北冥如此放肆,也不怕邶王会拿他怎么样。有陛下压着,邶王又算什么。可他还是经不住的冷汗直冒。邶王,那个最不敢让人轻视的少年,而他即将迎战。不易察觉的闭眼深吸一口气,安旷神色不动:“那就借余将军吉言,在下先谢过殿下恩赏了。”

  又一声冷哼,余道柏嫌多见他一面都闹心,直直从他面前走过。

  邵绫呵呵笑了半晌也不搭话。后面一众京城来的将军礼貌的微笑着跟随前面二位的步伐,最后剩一个上官令慢悠悠掠过。按理说安旷不胜武力,当与唯一不谙武技的上官令最合得来。可上官令却是最瞧不起安旷的。毕竟不懂装懂,自以为是,趾高气昂的本事,上官令可招惹不起。

  场面有些寂静,安旷身边跟着的部下偷偷瞅着他脸色,讨好般地殷勤道:“这都什么人啊,将军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谁啊……”

  安旷却烦躁的一挥手,转身跟了过去。望着前面一众出生入死的袍泽有说有笑,他有那么些艳羡。直到这一刻,安旷才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成就,跟随的下属也虚伪若此。一局变幻莫测的棋,他已成为远军的呼应,随时可能沦陷其中。抿了抿嘴唇,安旷拢拢衣领。北疆的寒风,已经来了。他没时间理会别人对他的态度了。

  入夜后不久,北辰吟殇就带着阎伏璧来了。奇的是,北辰吟殇丝毫未提北冥乱象,也不问西楚公主之事,与安旷和几位将军一番寒暄,听说设酒开宴,便欣然欣然赴会。

  虽是来整军的,可大梁并不准备先开战。西楚如何动作是西楚,但大梁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卫国之战的好名头硬生生改成征战。那么按照惯例,主将入城,是该设酒相迎了。安旷最会这一套,急急招了朝英阁的一众歌女乐伶助兴,倒也一派华贵,笙歌四起的风雅。

  “殿下可还记得这几位朝英阁的姑娘?记得当初离宴之时也是她们一曲送别,恰逢几轮秋,不想又能于此重临清音。”安旷似乎颇有心事,一杯烈酒灌下,忽然感慨起来。

  “是啊,不想北冥一别又是几载,”北辰吟殇举杯,星眸闪烁,“这些年北疆大小之事,多亏在座诸位辛劳才略。”言罢,北辰吟殇风流的一转玉酒杯,仰首先干为敬。

  众人回敬,安旷的嘴便抹了油,顺溜的客套起来。

  邵绫就坐在余道柏身旁,拍拍他肩膀阴阳怪气地赞美:“在下不及柏兄才略,才会去京城那种又闷又麻烦的地方。要是我也能天天遇到安将军,想必政见会大有进益吧!”

  收获一个白眼,邵绫又被余道柏拽近:“殿下还不清楚北疆的情况吗?”

   观望一阵,邶王眉目锐气中依旧温润笑颜如旧,不见异样。“应该是清楚的,殿下自会有他的考量,只是不想现在发难罢。”

  余道柏颦眉撇了撇嘴角:“我总觉得安旷有名堂。明知道会惹恼殿下,他还摆明了和殿下作对。殿下明知有鬼,如今好是缄口不言,这……”余道柏忽然想到什么,以杯掩唇,朝邵绫更近些“该不会是陛下在刻意压制吧?安旷这么做,大多数百姓都只以为是殿下授意而为,倒是免了陛下担心邶王回一趟北冥实力再盛的忧愁。”

  邵绫蜷曲的手指捏紧,状似艰难的思索一阵:“不会吧……西楚都要敲家门了,哪还有功夫担心这种事情。”

  余道柏一胳膊肘捅过去:“就你还在京城混了这么些年,干脆让我去,免得可怜殿下无才可用。”

  “去你的,喝你的酒吧……”

  宴酒尽兴,酒力不胜的自觉停了杯,安旷还再一杯又一杯的饮酒,酩酊大醉。邶王手执玉杯,柔柔的笑着。歌舞已退,只留七弦古琴清音还在悠扬。安旷是唯一喝醉的,话越发的多了,喋喋不休地说道,渐渐嘴上没了门,忘了自己在哪:“唉,殿下真是不知道,那、那几个将军真是气人。我早就说了粮草留备为佳,这下倒好,全散出去了……”

  大家都在自顾自的畅谈,却暗中紧盯着这边的动静。他们并不认为邶王真的会做什么处罚安旷,但他们很好奇邶王对于此事会如何反应。其实安旷战时征收金铁当真未逆梁法,从战局上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可这里是北冥,是邶王的地盘。

  北辰吟殇对于百姓的维护,已是部下行事的准则,对于这一点的挑战,无疑是对他权威的挑战。很明显,安旷不打算真的辅佐北辰吟殇,他的立场,约莫也就是陛下的立场。如此对峙好戏,所有人都想看看该如何收场。

  北辰吟殇却半晌没有动作。安旷已在酒后真言中一不小心把该说的都说了,最后还不忘劝道:“殿下,陛下也不容易,你也收敛些吧,你看……陛下让我接手了北冥,就是、就是看不惯你势力太大啊……”明摆着了,安旷自西楚公主来的各种行为,不过是制衡罢了。醉了,绝对醉了,不然怎么连这种话都敢说!

  余道柏实在聊想不到安旷居然会蠢到如此地步,这可是真自毁。所有人心里都暗悄悄想了几轮。他仔细斟酌着应该怎么合适的向邶王将安旷的异常情况揭露。结果,居然就这么给安旷自己傻乐着酒后失言,坦白的一干二净。

  有人和余道柏一样满脸震惊。也有人眸色深深地注视,比如阎伏璧。对于阎伏璧,安旷却是承认了实话。

  北辰吟殇一直静静听着,笑容丝毫不见变化。直到安旷倒在桌上,北辰吟殇忽然抬手,琴音停了下来。

  “安卿,你醉了吗。”语调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轻柔,一整森森寒意从安旷脊背爬上。他已经将一切往权术制衡上引去,而邶王,自然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安旷自有准备。可安旷总觉的,有什么脱离了预想。

  安旷似猛然惊醒:“没有!殿下没醉我怎么能反倒醉了。来!殿下,再干一杯!”说着又去摸索酒具。

  北辰吟殇不动,看着他一杯又下腹:“是吗,安卿,我在所有酒里,都放了解酒丸啊。”

  安旷手一抖,不是很明显,他急急克制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出。他刚才并未真的喝酒,特制衣料将支撑他合情合理的把他蓄谋已久的话说完。而现在,他彻底惊呆了。解酒丸,他喝醉了。

  “对啊我没醉啊哈哈哈哈嗝……”安旷心下大震,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不可猛然酒醒自己承认。死磕也要倒底吧?众人此刻终于不再交谈。整个大殿声息渐收。今夜的好戏终于上台了。

  北辰吟殇轻笑,徐徐站起,一步一步向安旷走去:“安卿为父皇效力,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我敬服。不过打着父皇的名头贪污,我可不大通融的下。”一瞬间,安旷茫然,一殿将军震惊。

  邵绫瞥一眼仿佛没听清的余道柏,反手也捅了捅他,以口型暗道:“还是我在京比较省心。”

  安旷揉揉眼,一副未醒的样子:“殿下说什么?什么……贪污?”北辰吟殇在他身旁坐下,支着下颔:“是呀,若不是我今天救了一对险些惨遭安卿之令毒手的母女,说不准安卿就可以聪明的瞒过去呢。”

  安旷脑子飞速机转起来。邶王没有按照他的预想怀疑他是内应,反倒直接子虚乌有扣下一顶贪污的帽子。他不认为北辰吟殇清楚了其中细节,北辰吟殇远在京城,根本不可能查清。不过很明显,他在到达北冥前就怀疑有内应了,而且,他还十分敏锐的抓住了自己。可他没有证据。一对母女?这恐怕就是无中生有的天罗地网,等着安旷自己跳了。一阵冷汗直流。

  安旷似乎吓得醒来,跪下伏地:“殿下,我从未做过这种事!”

  阎伏璧一招手,殿外牵进来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几人一见殿上高将云集,吓得一个跪下,接着就全部跪下了。北辰吟殇忽略了安旷的申诉,放下酒杯,拍拍手:“你们也不用紧张,你们当初怎么说的,现在再说一遍。”

  小兵磕磕巴巴,心虚的复述一遍。北辰吟殇食指轻叩酒杯:“诸位觉得有什问题吗。”突然被问到,没人明白邶王有什么用意,怕坏了事,不敢搭腔。但照着小兵的说辞,应该没什么问题。

  北辰吟殇又望向安旷:“当然有问题啦,安卿,你平抑物价是好事,为什么……要找另一个理由呢。”安旷指甲用力到几乎扣进地里。

  “殿下,请相信我,我怎么会告诉一群小兵我的目的?此事是陛下授意,对殿下多有得罪,但我也并无对殿下一丝不敬,怕有损殿下威仪,这才做谎。殿下聪颖,定明白我的好意!”安旷也算有一番机智,言罢又一个响头叩下。小兵心知如何,可高堂乱斗,他们哪里敢得罪任何一个人。

  北辰吟殇赶忙扶起安旷,直直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安卿这又是何必。快起来吧。其实我只是听到了另一个说法。今日我与阎将军过路北冥郊外,偶然遇到一队母女。我顺手搭救,于是她们告诉了我一些有意思的事。”刺目的光芒近在咫尺,安旷埋下头,尽量避开灼灼的火花。

  “她们说,她们从外疆避难而来,在赶来北冥的暗路上遇到一队人马,听说马身后拉了些叮铃哐啷的东西,她们躲起来隐约看到,是铁具。”

  安旷镇定道:“殿下,已至战时,焉知是不是西楚派来挑拨离间的?还望殿下莫要轻信虚言。”

  “是吗,我本来也不信的。所以我准备试探一下安卿,就在酒里放了解救丸。怎么安卿还醉了”北辰吟殇幽幽吹着凉风。

  安旷眼珠一转,憋红了脸半晌,忽然要哭出来般:“殿下……我,我确实没醉!”

  “我愿意听你解释。”

  安旷砰砰几个响头:“我……殿下也知道,我是陛下亲派的直属军。我不想负陛下所托,可又不想让殿下蒙在鼓里。殿下当年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我安旷也不是没心没肺之人,可又没脸直说。所以……所以我想假借喝醉,实在是想与殿下坦白!没想到,居然碰到这种事情……”

  “原来如此,看来安卿果非我所想,真是出乎我意料。”听来北辰吟殇大暂且是信了。安旷听在耳里,气却越发吸得紧。他至到此刻那种愈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那些细节与方才说过的话皆如马灯从脑中闪过,快要抓住,却又溜走。

  北辰吟殇笑笑,袖中取出玉盏,轻捻一片茶穗,丢入安旷的酒中,晃了晃。清茶在酒杯中流转,飞旋,游荡,沉寂。玉酿琼浆的润色凝在这一叶之后,而这一叶,依旧是澄明的碧色。解酒丸无色无味,却会化去酒中的致醉之物。按理说此刻酒虽同味,但也该与清水性质无异。可那茶叶却始终浮于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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