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是一个干枯到了头的年份，她感觉她的青春野草遍生，需要一把可以燎原的火，彻头彻尾地烧起来，烧到全世界荒芜，烧到半边天红透。
并非是真的干旱，而是来自于心，又或者说是精神上的空虚。江榄菊突然很想学学林嘉树，心烦的时候躲到角落里，点一根烟，慢慢回味着，直至燃尽。
她跑了很多个超市，都没有找到同款香烟，最后她颓唐地趴在床上，努力地回想着他抽的烟的名字。
但她无力地发现，她只记得烟的外壳是淡淡的薄荷绿，没什么特殊的图案，烟支细长细长的，有点像细管钢笔。
莫名有点好看。
江榄菊是个从来不碰烟酒的主，若硬要说她喝过酒，倒也不是不可以。再说了，她小时候的确沾过酒，是阿婆自家酿的葡萄酒，玫红的色泽，很好喝。
然后呢，和林嘉树干过几听菠萝皮，那个好像也是有酒精含量的，虽然比较低。
至于烟，她是真的没碰过。
也许想抽烟，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或者只是很怀念记忆里某个少年身上阿迪达斯沐浴露的味道，以及萦绕着的并不刺鼻的淡淡香烟气息。
你看啊，就算记得再清楚，人们也不可能像台电脑一样运作，一搜索，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出来。
也许能记住早读时他说过的玩笑话，也许能记住他去小卖部买哪种零食的频率更高些，甚至于口头禅和个人小喜好；
但是你不一定能记住那天他落寞时躲在走廊尽头抽的烟的牌子，也不一定能记住那天和他侃大山时窗外云朵变化的形状，以及捕捉到的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的微表情。
这大概因为，那个少年一难过，你会难过十倍；而当他心情万里无云时，你觉得远远看着就好。
不然网上流行的段子怎么说，别在难过时做出任何决定，因为那在很大程度上有不理智和赌气的成分在里面。
而记忆中，确实有场大火烧红了眼睛，蔓延到了天边。
那时候老校区旧址仍在，没有新建的福娃幼儿园和红枫小学，亦没有那么高级的教学设施和娱乐设施。
单一的生活总会因为一点点的新鲜事物变得欢快起来，女孩子的课外活动，无非就是跳皮筋、翻花绳和打ball，男生则钟情于游戏机，连教室的黑板报都朴素得出尘。
真让人怀念啊。
二年级的某个学期，她7岁或者8岁的样子，当时正上着课，不知教室哪位开小差的同学看到了窗外的壮景，兴奋地大呼：“操场着火啦！”
他不喊不要紧，一喊全班同学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想要第一个目睹操场的熊熊火势。
很快，整栋教学楼都骚动起来。燃烧的操场旁边站满了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学生，以及身后为他们操碎了心一直在维持秩序、生怕大火伤了人的老师。
07、08年的h市，小学的操场跑道普遍是用橡胶或沥青做的，但她念书的学校就很另类了，没有任何跑道，直接就只有几个围栏和楼梯。
操场大概300、400㎡，有两个乒乓球台和一个升旗台，其他地方全是杂草，遍地各种野生植物野蛮生长。
若不是每周一还升升旗，或者课间、中午时还有同学还去打打乒乓球，那里被踩出一条小路来，好家伙，那操场整得跟个莽荒纪一样。
草会助长火势，而当时也没有任何防火装置，可想而知那把大火烧得有多猛了，直接把操场里头所有生机勃勃的植物都烧个精光、片甲不留。
他们呢，则看了一个下午的热闹。
听说放火的是本校的学生，好像是个刺头，因为闲着没事做就去操场随便生了一堆火玩玩，他当时只是觉得好玩，也没想过怎么一下子就烧开了。
他哭爹喊娘地冲到教导处主任那，还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差点被烧伤了皮肤。吓得教导主任连眼镜都来不及戴，就冲了出去，最后叫了一大拨老师打水救火，才让火势稍稍平息。
不用说，那学生自然遭了罚，写检讨不说，还被罚了1000块。那时候1000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很多人一个月工资都还没有1000呢，估计那倒霉家伙回家没少挨爸妈一顿胖揍。
烧成草木灰的操场，全光秃秃的，确实不好看。甚至于后来每周升旗仪式，她都有种日本鬼子扫荡后，村民们重返家园的荒凉感。
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等到下一个春天，操场上的植物只会更茂盛。
别说，那场大火烧得很痛快。甚至于十多年过去了，她竟还希望再有一把火，把她内心的荒芜都能烧没了。于是等到下一个春天，她又是那个生机勃勃的她了。
但最是情伤难愈，最是心火难灭啊。
毕业照是老早之前就拍过的，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吧，因为那时人最齐。到了高三单招以后，很多人就陆陆续续离校了。
那天他们校服都穿得很整齐，53个人，没有请假的，他们站在办公大楼的外面，台阶上盆景里的花还沾着些水汽，摄影师迅速按下快门。
相片是可以让岁月定格的，无论今后怎样，相遇还是不相遇，都是序曲。她看着洗出来的照片，光线有点暗，地面也有点潮湿。
但站在最后一排的林嘉树是真的高，全班23个男生，他是最高的那个。敛去那份痞气之后，倒还像那么回事，竟还透着点卓尔不群的气质。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刚想到这句话，就暗骂了句不要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该在阴天拍毕业照。
像初中毕业照，就是在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时拍的，光感极好，人都白了好几个度，看着也精神许多。
然后还有一个小遗憾，就是没能吃到林嘉树亲手做的冰皮月饼。这年头，年轻人大多喜欢点外卖，又快又方便，厨艺好的真的不多了，厨艺好的男孩子更是稀有动物，建议圈养保护起来。
林嘉树要算一个。
似乎除了成绩差点，他也没有别的毛病可以挑的了。会唱Rap会跳舞，人品爆发，衣品也不错，幽默感十足，还长着一张女孩子看过就难以忘怀的脸。
最要命的是厨艺很好，无论是家常小炒、龙虾鲍鱼还是细致点心、夏日茶饮，都看着不俗。
18年的中秋节，他像一个家庭煮夫一样在宿舍里做冰皮月饼，还开起了直播，倒不像其他直播间隔三差五就有老铁送穿云箭，但总得来说还是挺热闹的。
江榄菊用刚洗完衣服水还没擦干的手，匆匆忙忙点开了他的头像。
林嘉树在直播时话不多，只偶尔回复一下公屏上的提问，然后一直在认真做吃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嘻嘻哈哈，满嘴跑火车。
他是和徐冰合租的，也不知这俩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人是怎么下定决心做室友的。林嘉树确实人缘很好，但一直和徐冰不太对付，倒不是逞口舌之快总争风相对，而是类似于冷暴力。
对，就是不怎么说话。江榄菊有时严重怀疑，林嘉树对那个几乎天天都来他们教室收破烂的小老太太，都比对徐冰热情。
直播时，徐冰的床成了背景板，没有蚊帐，被子被叠成豆腐块，作为一个男生，这已经算很整洁了。
徐冰偶尔露一两次头，嘴里在自言自语的，好像在回忆公式。
万年冰山徐冰同志这中秋过得有点无趣啊，不仅不回家，还窝在寝室里刷题，他都不会觉得枯燥的吗？！
她有点无聊，在公屏上问林嘉树：
“怎么不回家过节啊？”
林嘉树包好一个果绿色的月饼，翻了翻屏幕，解释说回家也是一个人，还要解决口粮问题，还不如待在学校，下午食堂会开放，路上会遇到几个熟人，也挺好。
江榄菊没有发挥追根溯源的本事，每个人心里都是有隐私空间的，而且每逢佳节倍思亲，若是家中有大人掌勺，对他的关心能多一点，又怎么会宁愿待在宿舍，也不想回去。
再说他又不是徐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她赞了他的朋友圈，晚上的时候私信问他，能不能给她留一块冰皮月饼。林嘉树不好意思地说，下次吧，今天做的月饼都分完了。
她说没事，下次就下次，但她深知，这所谓的下次，就好像男生说“再过几年吧，等我事业有成，有房有车，一定娶你回家”是一个道理，永远遥遥无期。
因为再过几年，又是另一副光景了。月薪三千和月薪三万的人不会是同样的格局，交际圈也会变得高档起来，有钱的男人身边从不缺美女，他对枕边人好也许只因为她是糟糠之妻不能弃之。当然，这还要建立在这个男人有良心的基础上。
那女人用什么来留住男人呢？美貌吗，开玩笑，美貌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贬值的，而且财富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所以说，林嘉树说的下次，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未来。
果然，后来连微信都删了，好友关系都解除了，说什么下次，侃大山么。
没有聚会的毕业是不完整的，江榄菊曾想象过很多次高考后聚餐的情景。
比如她会拿到S大的offer，一时风头无两，比如她会在微醺的时候，凑到林嘉树身边，半真半假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反正就算不成功，也可以借口说喝多了，不是认真的。
她唯独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比如林嘉树不会来。
六月某日，君雅洲际大饭店二楼。
大家举杯祝福，我敬你一杯，你敬我一杯。女生很多都化了淡妆，连衣裙一穿，个个身材窈窕、摇曳身姿。
就连平常长相很普通的妹子，不知是在灯光的映射下还是在酒精的作用下，都变得明艳动人起来。
江榄菊蹲在君雅洲际门口的喷泉池旁，徘徊了很久，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进去。
她其实有点怕见到林嘉树。
手机铃忽然响了，她接起来，是一串陌生号码。
对方没有说话，只有很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以为是打错电话，正想挂掉。
电话那端是一阵闷笑，然后良久，很清冽的嗓音响起，你在哪呢，今天高中同学聚餐你知道吗？
江榄菊愣了一下，她听出来了，是季辉煌。
随即语气轻松地回答，我知道啊，顾惘生在群里发了，我在家呢，然后像是心虚又或者底气不足，她加了一句，在听歌。
班长没有来。季辉煌说。
“哦，那又怎么样呢？”
季辉煌却说，“我知道你想来的，而且你就在楼下，我看到你了。”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她抬头看向二楼，窗口那个穿纯色T恤的男生，正是季辉煌，他在朝自己招手。
江榄菊扶额，终是去了二楼。
林嘉树真的没来，据说是去江苏某个电子厂做兼职去了，来不及赶回来。
其实他不来也挺好，至少她能自在些不是么。
她上来时，桌上的人不到五个，而且都是旅游专业的。她轻咦了一声，问人呢，怎么只剩下这么几个了。
“去KTV抢麦去了。”
菲菲醉醺醺地说。
菲菲的头发之前是亚麻色大波浪卷，现在变成了时下流行的奶奶灰，随意散落在细瓷一般的雪白肌肤上，新做的寇丹颜色浓丽，朱唇如血，有一种既迷人又危险的美。
连她一个女生看了，心都颤了两下子。
她笑着说，“论唱歌，谁比得过你，怎么不去霸麦呢？”
菲菲咬了一下唇，嘟囔道：“才不要嘞，唱歌有什么意思，不如陪我喝酒啊！”
旁边的蔡饺之皱眉，说：“你别理她，这死女人又失恋了，心情不好。”
角落里，惠子端着一整瓶橙汁，大口大口喝，有点牛饮的意思。
“怎么？别人喝酒用坛子，你喝水兑橙子用瓶？”
“老娘乐意。”
惠子一开口她就知道，这女人估计酒品不好，所以不敢喝酒。这不，自个儿端个饮料到角落里自娱自乐来了。
又絮絮叨叨说起了很多，当时一些很不起眼的小事，此时聊着都显得鲜活有趣起来，仿佛从未走远。
很多事情，像复杂的结都得以开解，冰释前嫌。
好像只有季辉煌，安安静静的像个美男子，也不吃东西，只是看着他们。
……
又过了许久，季辉煌终于开口：
“我大哥回来了，我让他开车送你。”
很显然，他这话是对江榄菊说的。
蔡饺之不满地说：“哟，那怎么不送送我，送送大家呢？”
蔡大刀还是一贯的炮仗脾气。
季辉煌垂眸：“你家很近啊，走路回去不到十分钟，惠子她妈妈会来接她。但人家在学校后街租房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本来就在郊区了，况且已经很晚了……”
“那菲菲怎么办，她就不是女孩子了？”
“我嫂子也在呢，还有我小侄子，不好带那么多吧？”
他有点为难。
江榄菊抿唇：“带上菲菲吧，她醉成这个样子也挺不安全的，到她楼下再打电话给她家人吧！”
季辉煌挠挠头说，那好吧。
车载音响里一直放着音乐，淡淡的旋律沙哑的女低音，也许是在夜幕的渲染下，多了几分伤感。
这对刚失恋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因为无论听到什么歌，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这什么歌？”
季辉煌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和他哥哥说了几句，很快前面就切了歌，是一个午夜电台，很温柔的女声。
“王理文的新专辑，《别挽留》。”
季辉煌回答。
“王理文的歌都挺走心的。”
“是啊。”
尤其是刚刚听到那句“刻进了几层的灵魂，熄灭亮一整晚的灯”，她差点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菲菲失恋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你怎么没有问起他？”
“谁啊？”
江榄菊故作不知。
“我去了警校。”他很快岔开了话题。
“啊怎么会？可你不是很喜欢旅游吗？”
“我记得专业课第一轮复习的最后一节课，罗老师在讲晕厥的救治方法，我可是很深刻的。”
可不是么，还有什么能比亲身体会更深刻的呢。季辉煌这个一米七的大高个，竟然华丽丽地在厕所晕倒了。
原因是他没有吃好好吃早餐。
“后来有个同学说，你得好好锻炼啊，最好去当几年兵，不然以后女朋友走不动了抱都抱不起。”
她轻笑，我觉得那同学的话没毛病。
因为那话是她说的。
“我也觉得，所以去警校了。”
“那……祝你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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