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的时候，江榄菊去了趟学校，了解了一下寒假作业，尽管她根本没有再读下去的心思。
专业课代表晓晓喊她一起去油印室拿卷子，华丽丽的70多张，全是空白卷子。最要命的是那什么简答题和案例分析题，分分钟给你整出幺蛾子来。
服务员一个小小的error，诸如斟酒顺序被打乱，折叠的杯花插入杯中的长度超过了1/3，都可以被无线细节化，分析解读再分析。
有时候空白处根本不够写答案，于是只好一个字挤着一个字，跟印度的梵文经书似的。
回来的路上，她碰到了罗老师，罗老师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虽已是奔四的年纪，但短袄皮衣、牛仔裤这样非常简单的穿搭仍旧将好身段勾勒得一览无余。
只是罗老师脸上绽放的笑容有几些沧桑的味道，有点像风干了的栀子，没有什么血色，苍白而憔悴。
“期末考试来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
“你很优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这话她听过很多遍，顾惘生说过，东东也说过，罗老师不会是最后说这句话的人。
江榄菊其实很想停下来，问问罗老师是不是和小h老师早年就认识了，又或者他们曾经是恋人，因为种种缘由没有在一起。但她还是觉得这样太唐突，很不合时宜。
她点点头，揣着试卷回家了。
或许以后都不会来这里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硬梆梆的通校卡，这是高二时花了100块大洋买的，忽然感觉还挺烧钱。
18年的寒假似乎格外短，像夏至那天的夜。
寒假作业也和往年一样平平无奇，翻不出一点新花样来，永远是抄抄写写、做题刷题。
全中国的所有高三学子都大抵如此吧，见过教学楼外最晚的路灯，也能看到镜中最疲惫的眼。
但是悠哉游哉的江榄菊，高三几乎大半年都是赋闲状态，和咸鱼没什么区别。而且，她本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
江山代有人才出，她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江榄菊了。
第一又怎样？第一有什么稀罕的，就算是旅游专业全省第一，也只能在省内读大学。而且一本只有S大，人家每年只招50人，你真这个自信去拼个头破血流，那算你有本事。
只不过在她念书的学校，从建校到至今，靠着对口高考鲤鱼跃龙门的学子不会超过20个，S大的更是寥寥。
当然，考清华北大也是有的，前提是你有那个资质，再说了，这样的人才就算高中完全自学，那也未尝不可啊！
她江榄菊不当第一名，自有人当第一名，更何况她早已惨遭败北、名落孙山，还帮林嘉树垫了底，不然又哪里会有和林嘉树做同桌的机会呢。
但她发誓，她绝不是故意这么干的。
几多欢喜几多忧呢。
后来旅游专业的第一名是素素，白素贞的素，林嘉树习惯管素素叫“阿姨”。
那以下就暂且叫她阿姨吧！
阿姨是学姐，也是复读生，基本上比他们都大一岁。阿姨性格很活泼，和大家打成一团，也玩得很开，但她知道她和阿姨是一年的，甚至于她还比阿姨大两个月。
当然了，宁铭薇也和她同年且同月，不过她依旧比宁铭薇大几天。
如果是男人，金钱比别人多是一种骄傲，而年纪比别人大是一种资历。四十还一枝花呢，可惜她是个女人，于是年龄变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试问谁不想到了打太极拳跳广场舞的年纪，撞见街角玩闹的小孩子，还被“哥哥” “姐姐”地叫哩。
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虚荣心啊。
她查过阿姨二模的考试成绩，687分，省排第五名，按照这个势头，杀进S大是很稳的。
然而，阿姨最终不仅没去成S大，甚至都与本科无缘。
这不得不说有点遗憾了。
但不管是国家还是个人，总有一段缓慢而曲折的路不是么，谁是挑大梁的开路者，谁是崛起的后起之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家都别忙，以后的路指不定谁辉煌。
诗云去了大众传媒，宋宋去了技师学院，惠子去了高铁学院，林嘉树还有菲菲去了艺术学校，就如筷子兄弟的歌里唱的那样：
“转眼过去多少时间多少离合悲欢 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燕 各自奔前程的身影匆匆渐行渐远 未来在哪里平凡啊你给了我答案 ”
大概每一个有故事的人，都有着唱不完的歌。
很久之前她翻过一本旧旧的《新华字典》：
“李华考上了北京大学，张萍上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或许吧，我们都会有光明的前途。
寒假作业她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想再继续念书了，至于那高考300来块的报名费，自然都打水漂了。
其实也可以不打水漂的，比如放下姿态去考个单招，也并非毫无出路。
她深知她不是香饽饽了，旅游专业又不是没了她其他同学就不念书了。
但当她被班主任狠狠鄙视了一通时，她还是很难过的。19年的开春，各大高校都开学了，父亲从学校回来时，脸色铁青。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才知道原来东东那样说过她：
“就她现在这样，能不能考得上大专还很难说。”
很冰凉很刺骨，像大冬天的一记闷雷，是不是？
江榄菊自嘲地笑了。
捧一个人踩一个人，这不都是朝夕之间的事么。
当你看好一个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玻璃杯；当你不看好一个人，他是无所作为的玻璃渣。
书中说世人功利，确实不过如此。
当初的期望有几分，现在的失望就有几分。其实连她自己都没缓过来，怎么就从众所青睐的S大备选生变成了“考不考得上大专都很难说”的渣滓呢。
谁不知道，这年头念个大专但凡交点钱就可以上，最低200分也能去，难道说东东都不相信她能随随便便考个四、五百分么。
讽刺至极。
瞧不起谁呢，你考上大学又如何，还不是一辈子兢兢业业在一个中专里面当老师，高不成低不就的，你以为很厉害么。泡在药罐子里头，打一辈子单身，后半生无儿无女的，就比她强么。
江榄菊恶毒地想着，活像童话里卖苹果的王后。
“老娘还真就不稀罕上大专，谁爱去谁去，我也管不着。”
而后来呢，后来啊……
五月单招，没过一个礼拜就出了成绩，林嘉树被录取了，顺利地去了C市某艺术学校的音乐系。
他一定很开心吧，他可以继续他的音乐梦了。
阿冷还是一如既往的女神范，打卡网红景点，或者与小姐妹聚餐，都会在朋友圈里秀幸福。
阿冷保持着高质量的单身，常年泡在形体房，也参加过省内很多模特大赛，拿过不少丰厚的奖金。
是的，阿冷永远美得让人嫉妒。天鹅颈、蝴蝶骨、A4腰、仙鹤腿，还有一张走T台高级脸，见到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想，女娲当年捏泥人，自己怕是泥点子凑数的吧！
林嘉树亦从不否认阿冷的美。
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心慕林姑娘，但府里头来了大美女薛宝琴，他也是断断不会错过围观看热闹的机会。
毕竟美丽的女孩子总令人赏心悦目、胃口大开。
林嘉树很快退了班级群。
她倒不是始料未及，但真的不明白林嘉树为什么要这么做，万年冰山、微信跟个摆设一样的徐冰都不退群，他一个班长好意思退群？
这要是今后高中同学聚会，打开群一看，当年的班长都找不着，岂不是很心寒吗。
退群都算了，他还把她删了，这这这，这是几个意思？
做不成恋人就删好友，以后碰到了只当陌生人，阳关道和独木桥，各有各的活法么。
林嘉树，拜托，不要这么小孩子气好吧。
删了便罢，让她死乞白赖加回来，不可能的，不存在的。她是一只只会逃避的鸵鸟，但她是有尊严的。
要加，那也得是林嘉树加回来。
谁叫这家伙把事情做这么绝，一点余地都不留。她愤愤地想，你给我等着，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她想起有一次聊天，看到他朋友有一条新动态，是为某友人庆生而录的歌，文案配得不错，温柔又暧昧。
但她不记得内容了，再去翻时，林嘉树已经从朋友圈仅三天可见变成了联系人列表里的红杠了。
林嘉树，你真的要那么绝么。是否天下所有无法圆满的恋人，到最后都老死不相往来，各有际遇，各有家庭，互不叨扰，余生安好。
江榄菊只记得她当时问林嘉树，那个是不是你女朋友，林嘉树矢口否认，很坚决，好像说的都是真的一样。
其实他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的喜欢，早就已经抛在了风里面。
再说他身边女孩子那么多，找个靓女谈恋爱不是再正常不过么，像她这样清汤寡水永远扎着马尾辫的女同学，也许根本不配得到爱情。
可她没法理解，喜欢就去追咯，追不到当个备胎也行啊，干嘛这么遮遮掩掩。林嘉树他是个男孩子啊，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像她一样那么懦弱，连喜欢都不敢坦露。
她有点瞧不起这二狗子。
然而林嘉树接下来这顿骚操作直接让她大跌眼镜，等江榄菊吃过午饭再拿起手机看时已经是下午了。
咳，因为中间还小睡了片刻。
她点开微信，直接懵了。她这是得罪林嘉树了吗，有必要对她一个女孩子放那么狠的话。
虽然只有短短两句话，但是信息量已是惊人：
“雨女无瓜。”
“你不要问了，我给谁唱歌是我的自由，问就是没有，下次小心我对你限制朋友圈。”
她可能真的是跟不上时代了，竟然不知道与雨女无瓜是什么意思，去百度上搜了一下才明白。
和你没有关系的意思。
他这是什么话，好歹也当了将近两年的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再说，她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一句“那是你女朋友吗”也值得他大动肝火？
也许他们的关系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好，不然何至于连一句玩笑都开不起。
可明明，酒吧的那一间、逃课的那一天还历历在目啊。
江榄菊想起了那天泡吧刷到的那部网剧，操着江苏口音的班长说着“同学情谊深似海”，当时她笑得趴到了桌子上。
可现在，突然泪水就像止不住的闸门，一个劲儿往外冒。
无论是不是因为那句玩笑话让他删了好友都不再重要了，因为这都是他自愿的，是主观操作，不是吗。
所以原因已经无关痛痒。
2019年6月8日，全国高考结束的日子，不是往年的艳阳高照，而是一直阴雨霏霏，莫名有种压抑感。
江榄菊打着一把格子伞，在学校东侧的围墙外站了好久，墙面攀援而上的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在雨水的洗礼下更清脆和饱满。
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雨中，她的青春结束了。
19岁落幕了，人生短短几个秋，又有多少回19岁呢？
隔着滂沱的雨声，她听到学校广播里放的歌，因为环境很嘈杂，所以听不太真切：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
江榄菊知道，林嘉树早已单招成功，早就离校了。
她是昨天去了学校才知道，好吧，她还是那么口是心非的一个人。明明嘴上说讨厌这个学校，讨厌东东的口不择言，但她还是会去。
那首歌林嘉树也唱过的，是和宁铭薇对词时的间隙唱的。林嘉树抱着吉他，边唱边弹。
他一定不知道，在教室前排某个座位上，一个女生正在漫不经心地抄着课堂笔记，其实耳朵竖得像天线。
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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