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卫青埋在院子里他乘凉的树下，随便立了块石头，这是老兵矮小的坟墓。
任安义回到我身边，摇摇头道：“没追到。”
我点了点头。天逐渐黑了下来，我们两个面对着那块石头，沉默了很久。
“喝酒。”我说。
“喝酒。”他说。
也许得到了有用的线索，也许没用。总之我的调查暂时搁浅，没有任何方向能够进行下去，我只想好好喝醉一次，管他们的打打杀杀，全都去他妈的。
但我不能。
回头看看，已经走过了这么多，距离我想要的真相可能只差一步。
可是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呢？我又不是大理寺卿，也没受到任何波及，这不是我的职责也非我的义务。
是一厢情愿么？可我明明是一个不愿意麻烦的人。
是为了阻止一些事情发生么？可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甚至不愿意和怀英共享我的进度。
是为了拯救一些性命么？我扪心自问，自己远没有这么伟大。
可我是为了什么呢？
至少现在还不能放弃，我告诉自己。
......
......
任安义坐在我的对桌，桌上是很多酒，很多很多。
他叼着一片牛肉，咕噜咕噜的灌酒，语气还是那般浑不在意的样子：“今天多喝点。”
我点点头，也抓起一坛酒猛灌，心中好像丢了些什么，空荡荡的。
“老黄酒啊，”我赞叹道，“比苦良居的年份还要长，想不到长安的酒馆都藏龙卧虎......怀英很喜欢喝这个。”
“嗯......”任安义很敷衍的回答，低头漫不经心。
我把下巴撑在桌上，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昨天夜里黄府的案子是你做的吧？”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嘴角还耷拉着半片牛肉。似乎是吃了一惊似的，堪堪把嘴里东西咽了下去，才带着一丝好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如问为什么知道。”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说？”他似乎有些怒意。
“刚刚的箭手是你的同伙吧，”我含着笑说，“双箭连珠，很不错。”
他的眼神从愤怒转为尖锐。
“我去了黄府，在槐树下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除去大理寺洒的水和尸体的血腥，剩下的是酒味，”我偏过头玩味的看着他，“那酒的名字叫做丹青，是上好的清酒，长安城独一家——我们昨晚才一起喝过。你出了些状况，所以吐了，虽然你清理了现场掩盖气味，但是我品酒的。”
任安义拍案而起：“我他妈刚刚救了你。”
“演戏。箭手是不可能跟踪我的，他是跟着你来的。你刚刚的速度完全可以追上他，至少是过招，可你们一点动静都没发出。对么？”
“箭手就不能提前等在那里？”
“如果能，他早就杀了卫青。你想让卫青告诉我些什么，但又不能涉及最核心的部分，对么？他说到五个人离开戎西的时候，箭手突然发难，说明这些涉及到不该让我知道的线索，虽然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故意透露给我一些，但......那五个人当中，一定有你吧。”我转过目光，盯着酒坛，絮絮叨叨：“你的年纪跟卫青描述的少年也对的上，应该是伴当，对么？”
“我早说过不该让你知道这么多的，他偏不听。”任安义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不过我从不担心你知道多少，因为棋子的命运是注定好的。”
“那个箭手是另一个伴当，对么？”
“这些就不能告诉你了，你自己猜咯。”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安义，你的目的暴露的太早了。我可以理解你不想杀我，但我手中没有任何证据，你承认的太轻松了。你想揽下所有罪责，掩护另一个人，是么？”
任安义的脸色终于转变为铁青，“你为什么又这么说？”
“因为大理寺的记录记载了你在贾府出事那天出勤，参与救火之一，你不可能是刺客。”
“仅此而已？”任安义喝了口酒，“那可真叫我失望的，这也能叫做推理么？”
“还有一点，是我刚刚想起来的。”我也喝了口酒，“怀英在昨夜的酒宴上检查了阿朱的手臂，因为他刺伤了刺客的右臂，而你......没有右臂。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两起案子手法差距很大，贾府是刀伤，而你惯用双手剑。”
“很精彩，但是比我想的还是有些差距，”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你还没找到真正执棋者，我与你，都是棋子。”
我骇然一惊。本以为形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任安义的目的彻底暴露，但听他话里的意思，凶手有两伙人于是他故意透露给我的？ 为什么我的调查这么顺利？所有线索都好像摆在我的面前，等着我去拼凑。为什么说我也是棋子？我从没有执行谁的命令，甚至都是自己一人调查。
条件堆积在一起，结果应运而生。
任安义背后的执棋者一步步引导着我调查，包括干将莫邪，包括九灵古鉴，包括卫青的话，甚至包括任安义透露给我凶手并非一伙人。 到底是谁在一步步引导着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看向任安义，他吃吃笑着，好像在嘲笑我，又好像在嘲笑自己。
“棋子总是想弄明白棋手的意思。”任安义大笑着，“其实都是没用的......你只需要按照棋手的吩咐，走好每一步，等待弃子的命运，仅此而已。”
“你就这么认输了？”我嘲笑道，“昨夜你说的‘我必破天’，难道都他妈的是屁话吗？”
“也许吧......”他似乎有些醉意，这远远不是他的酒量，他伏在桌上，略带自嘲的笑笑，“曾经有豪气，但现在没了。至于那些话么......当屁放了也罢。”
“好。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昨晚让我记住你的名字，如果你是戎西的遗族，那这应该是你的化名吧？你昨晚欲言又止，是你身后的人不让你告诉我吧。现在没关系了，让我亲口问，”我轻声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真的喝醉了一般，轻声回答：“我叫......景春雷，记好了，景春雷。”
“嗯，我记住了。”我转身背对着他——像他昨夜转身背对着我，“我走了。我这颗棋子还有很多任务没完成，既然棋手想让我查出真相，那就陪他玩玩好了。”
“再见，景春雷。”
......
......
依旧是策马，但我独自一人。
天还是在红与黑之间缠绵，叫人心里痒痒的，天河好似有无数种颜色交相辉映，晚霞依旧那么绚烂。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难言，这世界从没为我停留片刻。
恍惚间，我想起了佛家一句禅语。
佛说，他人即地狱。
人间也是地狱，也许不过是称谓不同。
再抬头看，漫天晚霞在顷刻间被黑暗抢夺，暗夜和浓稠再次遍布整个天地，像是......原形毕露。
我正身处地狱。
......
......
走走停停，回到苦良居的时候，将近入夜。
小四有些担心我，给我准备了饭菜，我这才感觉到饥饿，想起自己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掌柜的还是抱恙，后厨按时按量给他煎药，后院满是苦苦的药味，叫人感觉到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机似的。
今天的客人也很少，或许是街头多出了这么多守卫，大家一下子人心惶惶起来。谁也没想到象征着丰收和喜悦的秋收祭，会演变成一场人人自危的大灾难。
真够戏剧的。
回到秋阁，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就连凤仙居的雅间也是漆黑一片，整座城市都好像被阴影笼罩着，我顿时感觉心情无比烦闷，坐在窗台上敞开衣襟，呼哧呼哧喘着气。
回想起今天经历的事情，我倒觉得有些离奇。本应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我，竟然主动参与这诡异的案子。从我的角度出发，这案子甚至说不上是中等，除去手段残忍些，凶手几乎是明摆着在我眼前，所有线索都等着我去发现。
贾浙和黄灿的联系，卫青的回忆，干将莫邪的秘密。它们串成一串，隐隐指向了那个叫做戎西的部族。任安义——不，景春雷，给我的暗示够多了。
十年前戎西被讨蛮大军剿灭，其中有四个少年逃了出去，十年之后复仇杀死长安城里的仇人，顺理成章。
我的进度已经遥遥领先于大理寺了。这起案子中只要联想到讨蛮之战，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只需要找出凶手就可以了。
可世事就是这样，大理寺想破了脑袋，都不会联想到那个叫做龙胆营的老兵营。他们习惯了安稳的生活，再也不想回忆腥风血雨了。 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要么告诉怀英，把这件事全权交给大理寺，要么继续隐瞒下去，一步步走入棋手的圈套。
昨天夜里，我面临同样的选择。我只要告诉怀英在戏馆发现的狩衣，他一定能够查出些什么。可我选择了阿朱，我偷走了怀英的腰牌，抢在大理寺之前得到了焚毁书籍的名录，一步步追查下来。
理智告诉我应该把这件事情交给大理寺处理，这才是帮阿朱最好的方式。
可我已经做了一次选择，现在要背道而驰么？
是改邪归正，走上善的路？还是将错就错，走上未知的路？
又面临选择了。
我盯着跳动的烛光，很久很久，做出了选择。
关窗，熄烛，更衣，出行。
善还是恶，真的重要么？
善就一定正确么？恶就一定该死么？
站在长安的街头，黑夜再也不讨厌，它们欢呼着，庆祝新的一次轮回。
眼前又浮现那个挺拔的背影，他轻声说：
“命若天定，我必破天。”
......
......
贾府。
门口的守卫像是睡着了，站得笔直，却没有了声息。
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毁，闯进这里的人根本不在乎被发现。
我走进去，里面的现场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显得有些寥落。
主屋三层的阁楼上，一个少年正在喝酒。 我爬上楼，坐到他的身旁。
“你竟然找到我了。”他惊奇却不惊异。
“是啊，竟然找到了。”我给自己斟了杯酒。
他转过头看向我，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好像在发光。
像是......仙子。
“聊聊？”他不经意的撩了撩发丝，像是在撩拨心弦。
“聊聊，”我很轻很轻地说，“好好聊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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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两大章，不食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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