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有些醉了。他每次喝醉,脸颊都会有一片迷离的绯红,很美,像是缀在天边的火烧云。
怀英放下筷子,神情似笑非笑,隐隐有锐利内蕴。
我心头一沉,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或者说这是注定发生的。万事万物都有一个轨迹,而随意修改轨迹的东西,叫做命运。
“阿朱,”怀英问,“昨夜你在哪里?”
“我啊......”阿朱皱起眉思索,他显然有些晕眩了,“我好像是在......和伢崽喝酒......唔,是的,喝酒......”
怀英点点头,他似乎本就不打算从这个问题上刨出什么线索,但接下来的攻击将会是凌厉的。
“那......”他斟酌着词句,“你敢确定么?” 他的语气一下子冷下来,直叫人受不了。字字宛如刀锋,阿朱终于清醒过来,神色也冷峻下来。 秋阁内原本小别重聚的欢喜氛围顷刻间剑拔弩张起来,我的心都提了起来,用恳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期望有一方能够停下进攻。
他俩都看到了我的眼神,但都选择了无视。
怀英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层层剥开,阿朱的香囊静静地躺在上面,“解释一下?”
这时,我听到了隐隐的闷雷。
“我弄丢了。”阿朱神色平静,眼底甚至藏着嘲讽。
“早知道该是这一手,”怀英冷笑着,“可我连一句话都没说。”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案情,”阿朱平静的甚至有些冷漠,神色中的不屑呼之欲出,“想抓我,大理寺卿大人可以随意,但你没有任何证据的话,不过你说的是什么案子,都恕我不能从命了。”
“很简单,我昨夜和刺客交手了,并且打伤了他的右臂,你只需要让我检查一下就行了。”
阿朱转过头,不屑的看着怀英:“凭什么?”
“不凭什么。”怀英站起身来,眼神扎根在阿朱身上,宛如两道利刃,“我是大理寺卿,我有权利审查长安城从一品一下的所有人。”
雷声更加响亮了。
“很好,很好。”阿朱冷笑着说,“你的权利,这当然是你的权利。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对你我之间的影响。”
“抱歉,公事为大。”怀英咬着牙框,生硬的挤出几个字,目眦欲裂,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好,那我来告诉你。如果你执意要检查的话,我们就此一刀两断。”阿朱说。
我想要说话,被怀英用一个凶狠的眼神制止了。
“好,一刀两断。”怀英轻声说。
我闻到了潮湿的气味,雷雨正在天空中酝酿。
阿朱突然笑了,不是以往那种神采奕奕、胜券在握的笑。他笑的很苍凉,胸腔都随之起伏,像是在颤抖。不可言喻的悲怆和凄凉弥漫在空气中——那是对朋友透顶的失望。
他缓慢地撩起了袖子,手臂一点一点露出来。阿朱的皮肤细腻且白皙,随着袖口缓缓后褪,像是一幅画卷慢慢铺陈开来。
怀英颤抖着,强咬着牙框,眼神犹豫却决绝。
袖口终于被撩起来了。白嫩的肌肤上连一点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更不必说伤口。 怀英瘫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了。这位年少功勋的大理寺卿仿佛没有一丝力气,断了魂一般仰靠在椅子上,目光看向上方,空洞无神,再也没有一点神采。
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固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他好像被撕下了皮囊,一颗心赤裸裸的露出来,在风雨中飘摇。 我紧紧抓住手中的铜爵,脑海中一片空白,想说些什么缓解下气氛,想欺骗自己这是场梦,想把自己灌醉忘掉刚刚发生的一切。可最中我还是坐在那里,望着两个人无言。气氛死一般寂静,耳畔只有闷雷在云霄中翻滚的轰声。
其实心中早就有结果了,不是么?命运让他们成为敌人,那就挣不脱。没有来由的香囊,没有来由的怀疑,没有来由的决裂。
从那些怪异的梦开始,就像一个个琐碎的碎片拼出真相,但在真相出现之前,棋子就已经厮杀在了一起。我们无可奈何,这是明知道结果的战争,棋子只能在棋盘上徘徊和咆哮,命运坐在棋盘后阴恻恻的笑,它才是最大的执棋者。 我以为怀英会先道歉,可是屋内依旧长久的沉默着。雷声越来越响亮,风从窗口灌进来,我看到凤仙居的门窗都紧闭了。黑夜漫漫无边,前路没有一丝光明,栖鸟也无声了。
可是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阿朱。他站起身来,调整了一下情绪,轻声说:“寺卿大人,听到了么,雷。”
怀英紧紧抿着唇,冷风中身躯有些颤抖,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野兽或许狡猾,但猎手早已补下了陷阱,等待着它们自投罗网。但是它们必须行动了,因为它们按耐不住了,在黑夜降临之前......”阿朱神色痴狂,俯到怀英的耳边,却偏偏故意让我听到,“你懂我的意思么,寺卿大人......这长安城,要变天了......”
怀英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因为冷,又像是因为恐惧。
阿朱打了一个哑谜,他给了怀英一个暗示,宣布了自己就是凶犯之一,但他承认的坦坦荡荡,而且没有任何证据。
他不在场的证据,就是我。我是最大的证人。
怀英听懂了那个暗示,他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解开衣扣,可是他又不敢动作太大,扯坏这间名贵的兖服。因此他的模样慌张又谨慎,看上去像个滑稽的老人。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怀英心中藏着多少愤怒和无助,只听闻天边怒雷终于落下,风雨飘摇落地,这场酝酿已久的雷雨有些姗姗来迟,但不妨碍它击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长安城,变天了。
石原小心的摸索着。
屋子里黑漆漆的,夜里寒风阵阵,他闻到了一丝“不祥”。他经常有这种征兆,眼皮跳得厉害,心中说不出的沉闷,他明白乌云上是雷涛,马上就要下暴雨了。
需要尽快,可是安全起见,他没有点火把。
石原心里清楚,狄大人随时可能出现意外,如果不拖住那个恶魔一样的少年,他的结局将会非常惨烈。
他静下心来,凝神屏气,听到戏馆下有伙计嘈杂的收拾东西避雨的声音,走廊里没有人。如果有人从窗攻入,他至少可以保证自己活下去。
石原不敢有一丝大意,他在心里回想着狄大人的叮嘱,目力张到极限,不放过屋里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可是这间屋子看起来那么平凡,只有寥寥几件物事,无法想象住在这小屋里的是一个牵扯到屠门案的恶魔。
确定了没什么危险,石原终于松了口气,放松了手中紧握的刀柄,小心的划亮了火折子。
屋里微微亮堂了些,可石原总觉得有一团阴影在正上方,他举起火折子凑向前,迷蒙的火影中,一个少年像是蝙蝠一样倒着悬挂在房梁上,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石原被吓得猛退后几步,火折子也掉到了地上,反手紧握刀柄,身子猛然向下一沉,气势凝重起来,只要眼前的少年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那藏在披风后的刀会从四个方向发起反击,然后他会夺命逃走。
可那少年没有任何动作。石原认出了那就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名角儿,狄大人称呼他为阿朱。
这个时候他明明在苦良居,怎么会蛰伏在这里?石原心乱如麻,恨不得一刀斩开眼前的少年——可是他不能,他连对方的意图都不清楚。
阿朱灵巧的从房梁上跃下,他穿着一身很奇异的服装,像是什么战袍,却又不是军中常见的式样。那袍子短却阔,像是一面旗帜一般飘扬在身后,用金丝绣着神兽,两旁拉到领前,却是用个蓝色小缨连结。那神兽更是怪异,看上去气势磅礴,却是个巨龟模样,昂首冲天,烈焰吞吐。
阿朱拿出了腰间的干将,但是没有出鞘。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他说:“你来错了地方。”
石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口,没有狂风骤雨,反倒是古井不波,可他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说“你已经死了”。
这么平静无奇的宣告一个人的死亡,石原不能接受,他自认为接受了很危险的任务,可能要付出的生命的代价,同样回报也是巨大的。
可现在这个少年的语气却像是猎手宣布猎物的死亡。
就算是野兽,死之前也该有愤愤不平吧?石原心想。
可这一次他确实错了,这位猎手等待的时间太久太久,他没打算给猎物任何反扑的机会。
“你想杀我么?”石原笑了,缓慢拉开架势,明亮的刀锋一点点出鞘,“那我就来告诉你,我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不......不,不。”少年轻声说,“你们这些愚蠢的猎物,总是自以为是,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样的痛楚,就要对我亮出獠牙么?”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该让我来告诉你,我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下一刻,干将剑脱手入空,悬空浮动,锵然出鞘。暴光闪过,短暂的白昼在半空中聚散,万千剑芒倾泻而出,宛如万道银河爆射,纠结交错,锋锐和迷离并存。
石原无法动弹,甚至没有战斗的欲望,强烈的恐惧包围了他,猎物最终是在猎手手中瑟瑟发抖。
“你将有幸成为第一个人,”少年平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形成一张细密的网,“记好了,它叫做:”
“干将,名剑·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