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呦呦鹿鸣

　　　酉时一刻，我和阿朱穿过正厅，上了楼。出乎意料的是，春阁竟然有人入住，楼道里茶香弥漫。我暗自吐吐舌头，也不知是哪位贵人竟然能住进春阁。

　　　秋阁的房门虚掩，我俩对视一眼，推门而入，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孤烟落日”和“笔墨山河”两幅屏风一左一右张开，两张屏风中间是巨大的圆桌，圆桌的四方摆着四扇小屏，都用七色的罗帐掩映，小屏前是四支粗大的红烛，映出背后罗帐上七重虚影，烨烨生辉。

　　　怀英坐在主位，端正的带着三尺白玉冠，长发拢起又瀑布般垂下，身上穿着最隆重的“十二章”的兖服，白底长衫精妙的绘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

　　　少年穿上最隆重的服装，坐在盛宴的当中，等待他的朋友们。

　　　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敌人。但他不在乎。他只不过是平静的坐在那里，四周烛光跳动，虚影摇曳。他的背后是秋阁的窗，窗外是无月的夜，夜空空旷而深远，少年的眼神淡漠而迷离。

　　　他不在乎来的人是谁，他只在乎等的是谁。

　　　阿朱嘿笑了声，坐到了怀英身边，亲切的擂了他一拳。怀英这才仿佛从出神中反应过来，会心一笑。

　　　真好，起码你......没变。

　　　阿朱大咧咧的俯下身子，深吸口气，啧啧摇着头：“小半年没见大人，深知大人忙碌，却不知道何时已经这么阔绰了！既然大人盛情，小弟也就不客气啦......店家，上酒喂！”

　　　我笑笑，关上秋阁的门，坐到阿朱左侧，让他俩坐得近一些。自桌下摸出两大坛酒，略一嗅便知定是老黄酒，心下里暗自道掌柜有心，斟了满满三大爵，举杯邀饮：“也罢，今日算作是久别重逢，我便自降些身价做一遭那店小二咯！”

　　　“嘿，你这人，”阿朱笑，“明明是小跑堂的，却偏偏要端那三分架子，也学个贵人模样，可笑！”

　　　“呸，偏就你话多，喝你的吧！也不怕呛着！”我气得哼哼。

　　　怀英掩住笑意，举起铜爵，在空中微微一碰，扬起兖服宽阔的袖，仰头饮下。阿朱也如此效仿。他们的长发垂下，他们的衣袖飞扬。　　　很久没这么聚过了。七色的罗帐，跳动的烛光，微凉的夜风，和穿着礼服却捧着铜爵狂饮的少年们。

　　　阿朱又不知道讲了什么好笑的话，怀英被逗得捂着嘴乐，他却仍然滔滔不绝的讲着，满面春光。我感到有些发寒，应该是没利索的风寒又作祟了，便靠在椅背上自顾自饮酒。

　　　透过桌上袅袅的热气，他俩的脸有一些朦胧。隐约中只能看到嘴唇翕动，一切都模糊了。　　　头很晕。大概是因为今天往返南禅寺，走得太远了。一时间我感到身心俱疲，突然怀念那两盏大燎炉，燃着红彤彤的光，照的人心房都是暖洋洋的。

　　　意识逐渐混沌，不同的人影在脑海中翻飞闪烁，有的一闪而过，有的却驻足很久。我仿佛看到了掌柜，看到了小四，看到了阿朱，甚至看到了珠玑。每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那么冷漠，每当我看向他们，都只会得到漠然而无神的眼神，像是祈求，又像是怜悯。

　　　他们说着很混乱的话，又或者是我很混乱，总之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掌柜的问我怎么不给客人倒酒，可是酒缸里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捞不到。接着珠玑突然出现，她蹦跳着说陈公子你来找大青衣么，接着珠玑突然变成了阿朱，阿朱说我们跟怀英去喝酒吧。

　　　下一刻，所有人都破灭了，一柄长剑划过夜空，带出凄冷的曲线，剑尖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我们是一体的。”

　　　这次我听得分外清晰，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头。

　　　“我们永不分离。”

　　　仿佛是恶魔挽唱，凄厉低迷，隐隐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被短暂的幻想惊出一声冷汗，从椅子上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打了个盹。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怀英和阿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沙棋，满桌佳肴仍然香气袅袅，两个人酣畅的对弈着。

　　　我凑过去看，怀英紧皱着眉头思索，阿朱倒是一脸自得。再看沙盘，怀英的“鲁棋”已经被阿朱的“魏棋”逼到了都城前。怀英略一沉吟，捻动一子，那提督带领五千士兵出了都城，在护城河边布防。

　　　此刻场上阿朱优势无限，五万悍卒围着护城河，一枚墨色小旗搭在护城河上，象征着这座都城的水源被“魏棋”强占。

　　　轮到阿朱下子。他几乎不假思索，撤掉了墨色小旗，五万大军的气势陡然轻松起来。我心中暗暗疑惑，控制住水源来封死都城岂不是再好不过，这一退，怀英势必要退守城楼，养精蓄锐。即使兵多将广，也不见得能在守城之战中占据优势。

　　　怀英却像是被揪住了心一般，猛地倒抽口气，苦笑一声，交出了将旗：“我败了。”　　　阿朱似乎是没听到，目光死死地盯住棋盘。

　　　“你怎么能是输了呢？”我大为不解。　　　 怀英拔起城头的小旗，宣告了“鲁棋”投降。他用小旗轻轻一指魏军，在围阵解除的同时，四万步兵、八千精骑、两千神射分散到都城前方的扇形区域。

　　　骑随步冲，万马齐喑，万箭齐发，火雨连绵，天崩地裂，沙土飞扬。马蹄踏过草原，扬起暴沙与狂风，日光在灰暗的天幕下格外微弱，射手们的火箭跨过无边的旷野，冲上那片城头。城门刚刚放下，步兵们结成纵队穿插精骑，手持火把，宛如一道道火蛇游向城头。火箭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城墙上的鲁棋军旗被执棋者拔下，宣告了这场战争的结束。

　　　便是如此么？雄心和鲜血化作勇气，意志与信念化作力量，准备好负隅顽抗，准备好拼死一搏，脆弱的执棋者却宣布了败北。

　　　棋子就是棋子，即使你有狮子的心。　　　世事便尽是如此，忙碌奔波还有何意义呢？

　　　棋子是不甘心做棋子的。面对命运，纵使无能为力，也总要发出在世间的最后一次怒吼。

　　　　“一步三算，步步为营。技不如人。”怀英笑着看向阿朱，“半年不曾见面，今日一弈，大开眼界。”

　　　“哪里，”阿朱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却发出一声冷哼，“跟古将军学得一些皮毛，上不得台面。”

　　　阿朱声音压得极低，怀英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我离他近些，听得一清二楚。阿朱说的古将军，是当今闻名天下的名将古湛，曾带兵攻下版图周围大半蛮荒，开疆扩土，建功立业，声名赫赫。确实无法相信，阿朱能和这般名将对弈过。

　　　阿朱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斟了一爵酒，朝着窗外的黑夜举杯，“可惜啊，没有月亮。”

　　　怀英也举杯，笑道：“这说是喝酒，却下起棋来。”

　　　我心中偷乐，这两人若是知道我刚刚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举起爵来，冲两人遥遥示意。

　　　阿朱本来举杯邀月，突然放下杯子，很不自然的抽搐了两下，然后用另一只手举起铜爵。　　　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又看向怀英，他的目光阴沉下来，死死盯住阿朱刚刚举起的右手。这神情持续了片刻，意识到我的目光，怀英立刻恢复原样，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

　　　三只铜爵轻轻碰在一起，清澈中带着一丝浑黄的酒液被扯出杯沿，于半空中相击，掀起一片只持续了瞬间的水幕，继而归于沉寂。

　　　很多年前我们碰杯，看着酒液翻飞，仰头饮尽，回味着苦涩与烈，胸腔里是火，心中是梦。我们大笑，有时又没有理由的感慨，看着天边血阳漫卷残云，胸怀激荡。

　　　许多年后我们碰杯，依旧是翻飞的酒液。酒还是那么苦涩与烈，胸腔的火早已熄灭。再看向远方，夕阳终究落下，天幕终究归于黑暗，只有栖鸟啾啾飞过。酒杯与酒杯碰在一起，荡出的是热情，破碎的梦。

　　　再回首，少年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