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藏在衣柜深处的机关,轻轻叩下,衣柜的暗格缓缓降落下来,两件瑰丽的狩衣并排摆放在一起。
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两件。
其中一件底衫微微有些不同,应该是穿过一两次。我尝试把它取下来,奈何暗格有点高,一个不稳竟然往前一滑,跌撞在那衣柜上。
我深吸口气,勉强站直,不经意间正好扯掉了那件狩衣,还未来及好好观察,听到门口一个有些稚嫩的女声:“谁在屋里?”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走进来,看到我被惊得退后两步,打量了片刻,迟疑着问:“陈......陈公子?”
这个小姑娘是戏馆的小学徒,平日里也兼着帮台柱子阿朱端茶倒水什么的,我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戏馆中的伙计都唤她叫做珠玑。
我对这个名字倒是相当陌生。据掌柜所说,我是被丢弃在苦良居门口的,那时刚刚学会走路,一口牙尚没长齐,便唤了个小名叫做伢崽。掌柜的姓陈,我便得了个陈姓,第一次见到珠玑时,阿朱郑重的介绍这位为陈公子,其实我只是个小跑堂的。至于真正往心里去,还会喊出这个称呼的,也便只有珠玑一人罢了。
我迟疑了片刻,马上决定反客为主,正色道:“阿朱呢?”
“大青衣么?”珠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昨夜四更天才回来,睡到午时,吃了些东西,就又出去了。”
“他说过去哪里么?” “不清楚,他没告诉我。”珠玑回答说,“不过大青衣拿了香,像是要去还愿似的。”
我点点头,飞速思考着,又问:“我再问你,你认识这件衣服么?”
这次珠玑沉默了,思索了不短一会儿,才犹豫的说:“我不是很确定,应该没有哪场戏会穿到这么华贵的长衣......印象中,大青衣是没这么件衣服的,但......我依稀记得有天看到过他穿这件衣服,却又不是很确定,模模糊糊的。”
“你再好好想想。”我急切道。
“啊,似乎是有些印象......我记得那天夜里,我好像提着一篮子什么东西来分给大家......我母亲经常让我这么分啦......我记得那天我来得很晚,看到大青衣从偏门进来,还冲我打了招呼。你这么突然一问,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了,不过对这件衣服似乎有些印象。”
“你不记得是哪天,那你想想你带的什么东西?”
“应该是点心吧,让我想想......好像是桂花糕......又或者是云片糕......好像都不是。”珠玑紧皱眉头,苦苦思索着,“让我想想......我应该想的起来......哦,对了,是月饼!那天是中秋节,我在家过完节,母亲让我带些月饼来。没错的!大青衣那天的确穿了这么一件长衣。”
“中秋节么......”我点点头,“多谢你了,你能帮我倒杯茶么?”
珠玑显然不是很适应我这么跳跃的思维,但我毕竟是阿朱的朋友,她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远离,小心翼翼的将那件狩衣挂回原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然后合上了暗格,转身出了门,飞也似的逃出戏馆。
南禅寺。
离酉时不长了,我马不停蹄赶到了南禅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阿朱可能回来的地方——他似乎越来越陌生——他经常来南禅寺许愿,最常去的殿是南禅十八殿的第十二殿的一个偏堂,我虽不知道供奉的是谁,但总归不是观音。
深秋初冬,像南禅寺这样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免不了门庭寥落,平日里络绎不绝的香客如今也不见人影。我向寺里面走去,门口的一个扫地僧见了,放下扫帚,半弯下腰,作揖道:“施主可是来寻人的?”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
“施主,请停步吧。”他又拿起扫帚,继续清扫落叶,“刚才有位香客说,如果有人来找他,请让他念出那首诗。”
“什么诗?”我大为诧异。
“我也不知。”小僧苦笑,“那位施主既无上句,也无下句,只是嘱咐我,如果说不出来,就让您在这里等他出来。”
我满头雾水道:“既无上句,也无下句?”
“是啊,”小僧笑着说,“这是一个无解之谜。”
我心中有说不上来的怪异,觉得无解之谜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合适,合适到不像是这位素昧平生的扫地僧说出的话。
“还望施主海涵,不要为难小僧。”
阿朱料到了我会来找他?如果是这样,那他必然也料到了我会去戏馆?我心乱如麻,刚刚找到的一点头绪全都被打乱了。
“施主莫要心急,等候之人,自会出现。”小僧摇头晃脑的说,“佛曰:‘一念离真,皆为虚妄。’您只需要静静等候可以了。时间万事万物,皆若此般。”
“皆若此般?哪般?”
“哪般?施主取笑也!无非十六字耳!”小僧轻笑,略清嗓子,道: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我怔住了。
我没想到,南禅寺这地方如此宝地,扫地的小僧都腹有万千佛经,张嘴娓娓道来,出口即是禅机。
小僧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头扫起落叶,自语道:“这世人多问佛祖为何不渡他,却从不问自己为何放不下寥寥的牵挂。这世人皆是如此,既处红尘,谈何菩提?当真是怪也!”
我心中顿时悲哀。既处红尘,谈何菩提?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放不下的执念,为了它四处追寻,穷极一生。它让你执念、让你牵挂、让你沉沦......直到你再也走不动,跌倒在地上。你的前方是菩提与极乐,可你却选择追寻着它葬身红尘。
只是因为它是那个小小的执念。
身处红尘滚滚,心向菩提滔滔。
蓦然回首,摇曳的光幕中,少时的你站在菩提树下,光阴淡淡,岁月悠悠。他茫然的摸索着,前路是未知,退路也是未知。
这是来时的你,却不是去时的你。你最终放弃了所追寻的净土,化为红尘中的骷髅。 一念离真,皆为虚妄。
阿朱出来了。
他看起来很轻松,见到我就笑,我顿时松了口气。这个样子最起码熟悉一些,但我心中的疑虑还是没有完全打消。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我试探着问。 阿朱很诧异的打量着我:“我在秋阁给你留了纸条,叫你申时左右来找南禅寺找我,一起去喝酒,你没看到么?”
我心中释然,笑道:“不说那个。我们今日还去苦良居喝酒,如何?”
“那岂不是让你白跑一趟?”阿朱有些羞愧地说,“而且昨天......”
“没事,”我回答,“我只是觉得苦良居比较适应。而且......怀英也要来。”
阿朱似乎大感欣喜,“好,许有半年未见,今夜痛饮。等我去换身衣服。这身是刚刚租的啦。”
我这才注意到阿朱穿着祭祀时才穿的大袍。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然后小跑着进了寺里。
阿朱换好了一身书生穿的长衫,提出在寺里走走。我看天色尚早,也不着急这一会儿,便答应了。
秋风习习,隐隐有了冬天的凛冽。南禅寺种满了菩提树,浓密成荫。一小半斜阳穿过云层照在大地,把我俩的影子拉的长长。
我们走的很慢很慢,仿佛这样可以减慢时光。
穿过斑驳的树影,穿过浓烈的秋风,穿过满树的菩提。我略走在阿朱身后,看他的长发飘扬,他的大袖款款,他的步履轻盈。恍惚中他回过头,粲然一笑,仿佛画中走出来的女子,深情款款,烟视媚行。
那个我最重要的人之一,就走在我前方半步,阳光洒在他的长发上,染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我跟在他身后,想去拉住他的手,却总也不敢伸出,害怕这个画里走出的女人像是笔墨一般消散。
那种感觉很美。菩提树遮蔽成荫,树下的少年,漫步在秋风中,最后一点夕阳缓缓将要沉下,洒出的光凄惨而美丽。光幕中,少年向前方缓步走去,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有所归依,时间仿佛都停格。
很美好。我心里说,可惜,这份美好......不属于我。
“你走错了路,阿朱。”我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他也停下脚步,但没回头,“是么?”
“我不清楚理由,但我想制止你。”
阿朱回头了。
他平静地看着我,脸上的神色有些凄惨,却又像是苦笑。那一刻他背对着残阳,美的耀眼,美的绝世。
“不......不......”他闭上眼,摇着头,“连你也这么想么?”
“什么?”
“伢崽,你说错了。”他痛苦的弯下腰,“你错在根源上......连你也没有看懂我......”
“你在说什么?”我有些着急了。
“你说我走了错的路,其实不是这样啊。”菩提树下的少年站起身,靠在树上,很轻很轻地说,“我从没有选择什么路啊......前方是深渊,身后是巨谷,我走的不是路,而是绝峰啊!”
我默然看着他,没说话。
“你听不懂么?你还是听不懂么?!”他大声咆哮,怒目金刚,“从开始到结束,从没有路留给我!我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我选择把路走到尽头!路还是那条路,但是善恶由我!这就是我!你明白了?!”
他愤怒的咆哮,像是要把剑斩了我一般。我被吓得愣在原地,讷讷说不出话了。
下一刻,他又重新缓和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是我失态了,不提这个了,我们去苦良居。”
阿朱拉住我的手,冷得像冰,却很柔软,像是女人的手。他拉着我跌跌撞撞的出了南禅寺。
在门口,我最后一次回头展望南禅寺,菩提树依旧默默无闻浓密成荫,树下的少年却再也找不到了。
残阳被云层一点点吞噬,最终消失在了远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