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番外 冰下的鱼

在冰层以下，水流由急骤逐渐变得舒缓了，冰下的浮游物也慢慢清晰了起来。那些在冰凉的水底漂浮着的，如同凝结到一起的透明水母，就像一顶顶辐射形的圆伞。浅紫色的坚实触手贴在冰层以下，还能看到那些翕张的肉色小球。它们的伞状体不停地膨胀，又吸合着，没有骨骼的身体在水中闪耀着蓝绿色的光。而这光彩夺目的球体此起彼伏旋转的同时，它们从靠近冰面的地方又浮动开去。在球体周围和中间的部分，分布着许多条平行的透明光带。它们随波摇曳，向四周伸展着。

上边的人依然行走得小心翼翼，冯子乔背着尚关洁已经落在了最后面。然而，他们并没有减慢速度，徐佳走不了好会儿就又看向后边道：“我们得赶快走出巨木林去，不然我是没有信心让你们到达下一个安全地带时，依然是现在这个人数的。其实，我们可以先去工厂‘偷’点儿东西，以备生存只需。”

“我们就在后边呢。”尚关洁趴在冯子乔背上说道。她的腿因为受伤而暂时不能走动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这样回应着。

徐佳让周聪往尚关洁手里塞了一个可以防身的东西，那是一条削尖了的石凿锐器，顶端很锋利。尽管它不如匕首，但看上去仍是能够刺破皮肤的东西。

看着周聪递交了那条利器后，徐佳才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赶路。后边的冯子乔走的都是容易步行过去的平滑小路，只要有雪堆覆盖的地方，他就直接背着尚关洁绕过去。

可能是感觉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尚关洁贴在冯子乔的背上，小声说道：“实在抱歉，都是因为我，才拖累了你们。”

“不用向我道歉，尚关洁小姐。在这种地方，论谁也是这样子过来的。起码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能确定的一点是，我们绝不会扔下你自己逃走。那三个孩子也跟你说过吧？他们在这里所经历的几年遭遇。他们都是在互相扶持中活到现在的。”

“这正是我感觉奇迹的地方，换作是我们成年人，也没法做到这一步的。不过，我仍得向你道歉，不是我的话，咱俩也不会来这里。”

“现在你相信陈彦了吧？”冯子乔的速度并没有因为说话就慢下来，即使他喘着粗气，也是每一步都走得扎实稳健。他的鞋底因为沾满了冰屑，透过后感觉身子也变得凉凉的了。

“嗯？”尚关洁的长发搭落到前边，正好盖在了冯子乔的肩上。

“我们不能忘了来这儿的初衷，待到我们了解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把孩子们都解救出去。”

尚关洁呵了口白气。而那团雾气飘到了冯子乔的后脑勺上后，就化到头发里了。冯子乔感觉到了这股暖气，转头道：“唉，别闹。”他颠了颠尚关洁，让她快要滑下去的身子又回到了他的背上。

在他们的前边，因为冰面的破裂，而出现了一个较大的冰窟窿。尚关洁见到后，便立马拍了拍冯子乔的后肩说道：“绕吧，绕吧，从右边过去。”

“啊，知道呢。”冯子乔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冰窟窿里的水面。或许是水下有鱼在游动的缘故，那水也并不是平静的，而是轻轻地，有掀起一丝波澜。

尚关洁也察觉到了。那可能还能成为徐佳他们口中食谱里的另一批食材呢。这些冰层底下也有南极那样的鳕鱼吧？它们作为变温动物，在水的温度下降到冰点时，它们的体液温度也会接近冰点，并且血液里有抗冻蛋白的缘故，而使体液并不会冻结，仍能在冰点以下的温度中正常生活。

她为这种猜测而感到窃喜，这样一想，这个地方还是与他们的现世是有共通之处的。越是发掘到这样的联系，就越是能找到它们所产生的源头，就像山下泉涌始终来自山上的冰川融化，大雨成湖一样，顺着森林小径看北斗边上的北极星也能最终回到公路大道上一样。

想到这里，她又往冰窟窿内望了一眼。果然，水面下确实是有条鱼的，像绝大多数普遍的海鱼那样，它可能是想往水上来呼吸一阵。只是一个摇尾，又沉入到水底。她看到了由清澈的水光所反射出鱼尾鳞片上的银色波影，那弧线恍若一条白缎子抛洒了出去。

可是，随之贴近水面的，并不是鳕鱼，而是一张人的面庞。透过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五官轮廓，那具有精致立体感的面容，赫然能看出是个男人。

一见到这个情景，尚关洁就消停不下来了。她捏了捏冯子乔的后颈，以调动他的注意力。“有人！有人呢！”在捏他的同时，尚关洁的口中同时冲出这样一串字儿来。

听到尚关洁的喊叫，冯子乔才重新又转回过身子来，面向了冰窟窿。离他们稍远的徐佳三人，也听到了响动，往这边看了过来。

于是，在他们朝向冰窟窿内的男人时，水底下的男人也睁开双眼看到了他们。

靠近他们的何田田已经先行往这边跑了起来，向他们叫道：“喂！你们！不要站在那里！”为什么？在带着这个疑问的两秒间，尚关洁都没有生出防范的意识来，手里的利器也并没有抓紧，单是捏着。

就在两秒后，水下的男人也作出了相应的反应。他穿过水面，以一股巨大的自发力腾开水来。他的双臂白皙如冰，光滑的肤质已经超出了人类。他头顶中央有一道浅浅的鱼鳍，那道鱼鳍一直延伸到他强健的腰部以下，和下边覆盖着银色鱼鳞的鱼尾构成了一体。男人同样光滑的背部上没有一粒鱼鳞，体型看上去高大协调，具有弹性光泽感的肌肉是如此健壮。他的双肩微显下削，具有垂肩之感。脊柱与鱼尾拉成了一条直线，除了侧视所看出的曲线，他的胸廓是那么宽厚，腰虽细，却感觉很有力。一出水，他就以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向两人这边伸手而来。他修长瘦削的手指关节，就像在拨动黑白的琴键，可这时，又如在捕捉两只从饲养笼里逃出的小雀。

这个时候，尚关洁先行从冯子乔的背上向一边倾斜到了冰面上。在摔倒的一刹那，她已经结疤的伤口又给磨破开来，星星点点的红色在白茫茫的冰层上绽开，痛得她直咬牙。

而那个男性人鱼已经将冯子乔伏倒在了地上，用他锋利的牙齿刺入了乔的脖颈。双方在冰面上拉扯，显然人鱼不占优势，但他的力气却比冯子乔要大上许多。当人鱼意识到该把猎物拖下水后，他开始用自己两臂的力量将冯子乔往冰窟窿那边挪动。

何田田站得并不远，可也不敢上前提供帮助。发现这一点后，倒在地上的尚关洁两手便撑了起来，拖着受伤的腿往人鱼身后匍匐而去。

男性人鱼的眼中紧紧盯着他两臂下的垂死人类。在本能下，他已经开始往寒冷的水下滑去，只留出半个背在水面之外裸露着。

而在责任的鼓动下，趴在水面上的尚关洁也完全直起了身子来。她将重心全部放在了左手掌上，右手挥起了周聪交给她的尖锐石器，对准人鱼的后背就刺了过去。

也许是察觉到身后气息的异样，“嗖”地一下，男性人鱼将牢牢抓住的冯子乔松了开来。接着，他猛然回转身来，面向了尚关洁这边。

那冰蓝色的深邃眼眸尽管同海洋一样透着神秘，但却丝毫不包含有任何感情，只有动物在狩猎时眼神中所透露出的狡猾。他的眼窝很深，在灰色的睫毛下如一处雕琢好的纹路。嘴唇本是没有颜色的，但因为咬破了冯子乔的脖子，而此刻染上了一片血红，似乎因为品尝而脏了自己的嘴。

人鱼的表情在看到尚关洁后像极了一个回答不上老师问题的学生，犯困一般将头倒向了右侧。而此时，尚关洁已经饱足了惊吓，将刚才还没有落下去的右手又重新使上劲往前刺了过去。锐器划过了人鱼的胸膛，但对其伤害似乎并不重。男性人鱼像在讨尚关洁欢欣玩耍一般，一会儿还将身子移向旁边，躲着她毫无用处的伤害。

尚关洁并没有觉得同男性人鱼这样的“游戏”让她感到有趣，而是想尽快结束这种搏击。于是，她诱导性地先往左偏，动作就像是要把锐器也跟着扎在左边一样。实际上是，她突然又将锐器朝往相反的方向，在人鱼判断错了的情况下刺向他的心脏部位。

就在锐器即将割开男性人鱼的皮肤时，尚关洁的手腕突然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这直接促使她无法完成她下一步骤的动作。人鱼轻而易举地缚住了她的右手，使她唯一的武器“铛”地落在了冰面上，发出了一声不惹人注意的钝响。

男性人鱼抓着手无寸铁的尚关洁，像是随时都要还她一个小小的惩罚，以给她的“不听话”以沉重的代价。他皎洁瓷白的面庞没有戏谑，也没有男人的调笑，只是紧闭着嘴，不大愉悦地看着尚关洁。

人类毕竟是不会完全束手旁观的，本来在好几个雪堆后的徐佳也来到了近处，开始指使同伴们将收集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投向人鱼。

那具高大的“人影”晃了一下，用手驱赶起那些让他烦恼的石头。在忍耐不下去之后，他放弃了。“哗”地沉回了冰窟窿，鱼尾一摆，滑进了深水中。

见男性人鱼一离开，尚关洁也一口气也没歇地往冯子乔那边爬了过去。她靠近冯子乔时，徐佳他们也临近了。她将冯子乔的头侧枕卧到了膝上，伤侧颈部给朝上，期望能让他稍微感到好些。低温的冰冷冻住他的血管只会导致他必死无疑，可徐佳并没有慌张，而是撕开了自己裙子的下摆，将布条捆起，裹成了较实用的绷带，给冯子乔的脖子止血。

“帮他先捂住，不要让他转动脖子。”周聪对其余人说道。

“他都这样了也转动不了呀。”听者给了他这样一个回答。

尚关洁迅速地将布条缠在冯子乔的脖子上，使他的伤口处不再往外失血。那块布条也很快浸成了深红色。

“没伤到颈动脉，那样的话他34秒后就死了。不过这样中等的血管损伤也可能会因大量而引发休克。我先用双手帮他压迫止血着。“尚关洁用双手拇指按压住伤口的上下两端，方向朝着颈椎的横突，这样，地面的反作用力也帮助她加了压。

本已濒死的冯子乔又逐渐恢复了过来，站在旁边感觉帮不上忙的三个孩子眼角湿湿的，张嘴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然而尚关洁并没有感到欣慰，而是用沾了血污的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对三个孩子说道：“我现在也仍然无法站立行走，离开这个地方。现在冯子乔的颈部负伤，也不能随你们一同前行了。我会在这里照顾他。你们先去发现更安全的场所吧，等找到了，再回来这里，带我们过去，我们两个会在这儿等着你们。”

“可是，这样你们都活不过今晚的。”徐佳垮下脸来，刚刚哭过的地方还没有干透。

“徐佳，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子。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在想，是什么促使你们三个年纪那么小的孩子能一直艰苦活到现在，这些都是相当不容易的，你比我更清楚。但是，姐姐要教你一件事。有时，我们有舍，才会有生。在战场上，战士也是一样，你必须作出选择保护更多的同伴。我们是成年人了，能够保护自己。”

“我们会就在周围，保护你们。”徐佳转头对另外两个同伴也这么说着，而孩子们也一并点头着。

不！根本就没法把孩子们说动，尚关洁此时已心生出更大的恐惧，她已经能够料到，他们所有的人都将葬身在这里，最后没有一个人会活得下来。

于是，她只能拿出了最后一个办法。

只见尚关洁本来扬起的头忽然埋了下去，然后发出声不屑的完全没有谢意的耻笑声，尖声道：“我要说几遍你们这些毛孩子才能明白哪，我们本来就刚见面没多久，干吗如今非要做出那么难分难舍亲切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们愚蠢幼稚的判断，才使我摔伤了腿，现在走也走不了，都是你们把我们俩落在后边才有这样的境地！这些全是你们害的！还说什么保护我们！虚伪！”

本来的抽泣声此刻果然因这番话的效果而停了下来，尚关洁偷偷往上偏了下头，从发间的余光看到三个孩子确实有些往后退了……只见她又发出刚才那让自己都厌恶的声音说道：“快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了！没有你们的话，我们才能活得好好的呢！”尚关洁趁着这说话的语气，随机应变地又抓起地上的一些冰屑，往孩子们扔去。

然后，她听到冰面上因为鞋底摩擦而“嗒嗒”走开的脚步声。待到差不多那样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后，她才抬起头来......

在脸上泪痕与血痕的交织下，她看到面前的冰面上留下了一个背包。那本来是一直背在周聪身上的，此时正放在雪堆旁。尚关洁清楚，那是孩子们留给她活下去的防身武器与食物。那里边有一个夜视镜，一个手电筒，一块毛织毯，一堆树果，即每一颗一个大拇指那么大的果实。

尚关洁叹了口气，将毛毯吃力的抽出，披到了冯子乔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