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的北国初冬清晨，郭麒麟当时刚刚洗漱完毕，妻子带着丫鬟忙着给孩子穿衣吃饭，他就坐在房中书桌前看一大早送来的电报电文。事后几十年，郭麒麟再回忆这一天，用他的话说，真是撞见了“恶煞”神，交上了“华盖”运，钻进了环环相扣、纷至沓来的“魔魂圈”。
郭麒麟的秘书处处长就是在这样一个安稳和谐的早晨急匆匆地闯进内室，呈上了刚从老帅那里转过来的赵松言与郭麒麟联署的“反奉”通电，里面明确指出，为“消弭战乱，改造东省”，必须要求穷兵黩武的郭德纲下台，由“英年踔厉，识量宏深，国倚金汤，家珍玉树”的郭麒麟来主持大政，赵某人自愿“竭诚匡助”。
那天，郭德纲看过这份通电，登时气的说不出话来，把电报朝杨宇霆手里一甩，便拂袖而去，绕室彷徨，最后，狠狠地吐出两句：“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给他（指郭麒麟）去看！”
这动静实在太大，关悠稷从孩子们住的小暖阁回来时，满室尴尬，郭麒麟脸色煞白，秘书处长也拿不准他到底是反了还是没反，双手颤动，两人都感到自己正陷入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怎么啦大林？”
“反了，松言反了绾绾。”
郭麒麟执掌军权，久居上位，这些年来纷纷扰扰他见过不少，甚至从心底里明知赵松言不是一个可控制的人，更清楚他看不惯许多人，只是从没想到他会趁着自己回沈阳的时候带着他郭麒麟的兵造反。
关悠稷接过那张烂纸一样的反奉电报，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也是头晕目眩，她早早提醒过郭麒麟——松言带着妻儿去了日本，又专程过来给她和孩子们道别，两个送过去的小丫头也声称赵夫人屡屡和外头的人联系，因此郭麒麟从第二次奉直战争后，一直和赵松言联合驻扎在天津司令部，眼看赵松言不摆脸色了，他好容易回家休息——竟然在背后捅了郭麒麟一个大窟窿。
她想起战争过后，父亲将江苏督军的位置给了没有功劳的杨宇霆，却对赵松言不升不降的时候，他们夫妻是如何明示暗示的？——“老帅这样做无非是想多锻炼锻炼松言大哥，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了，精神也不行，如今命麒麟松言共守奉军最精锐的部队，这是要托付国之重器啊！”
好嘛，他就用这国之重器，造郭家的反。
“少帅，老帅请您即刻去一趟主楼。”
“大林，我陪你去。”
他此刻得有多难堪、多尴尬，饱受心灵之苦，全拜于恩师益友和亲生父亲。
郭麒麟换了整身军装，带着妻子，无限萧索、胸中郁滞，走过松枝雪干、冰霜伶仃的庭院。心中浮现的是这许多年来赵松言对自己的教育和影响，郭麒麟深深崇拜赵松言与众不同的高超军事素养和不屈的信仰，他待工作认真、严于律己，把郭麒麟当作实现理想的唯一途径，立志要将郭麒麟培养成一个国家栋梁之才。两人惺惺相惜，以知己相托，在师生情谊之上，又建立了相互信任、互相提携的友情。之后处理军务，情同手足，常在一间房里办公，睡在同一张炕，相知相谅，如鱼得水。他身为一军之长，曾多次公开表达：“松言即我，我即松言。”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郭麒麟依旧恨不上他。从私心里，他也赞同松言的主张，强烈抵制杨宇霆鼓动父亲再次发动大战、讨伐冯玉祥。
“悠稷，你等下先别进去了书房了，老头儿发起火来不得了。”
他唇边泛着苦笑，神色却还算稳得住，想来心中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在门边等你，咱们等下一块回去，嘉会新学了几篇文章，说是要背给爸爸听呢。”
她和颜悦色，仪态依旧端庄，似乎这不过是最平常的一次和父亲请安，甚至莹白的瓷面肌肤上有一层绯色隐隐溢出。
“你放心。”
郭麒麟得此激励，昂首阔步走进去，迎接急风骤雨般的怒气。
关悠稷身子已然不好，断断续续地咳疾久治不愈，时常手上捏着帕子用以掩口，尤其听到书房里断断续续地高声怒喝，心中担忧不已，喉中奇痒难以自抑。
此时郭府后头佛寺的晨钟海波似得浮至众人耳边，郭德纲终于冷静下来，要郭麒麟自己开口，想个办法。
“如今奉军全部精锐都被松言控制在滦洲，要组织起反抗来说根本不够看。但这些兵一大半儿是我带出来，我不相信他们会死心塌地给松言卖命，只要我亲自去，我亲自去劝说松言，他会幡然醒悟。到时，我和松言两颗人头，全凭父亲处置。”
“你去吧。”
“大林，我陪你去。”
关悠稷得知他要孤身前往滦洲劝和赵松言，心里担忧，遂开口。
“不用，只是小事一桩。松言不满意父亲任用杨宇霆和逐鹿中原的野心，打着扶持少帅、清君侧的名号闹一闹罢了，还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星夜兼程赶过去，当不会有意外。绾绾在家养好身子，别担忧。”
为怕关悠稷不开怀，他又说：“等我平定后去天津，把你喜欢的戏班子请回来，热热闹闹唱一场，把他们留到过完你生辰时再走。”
关悠稷喜欢听戏消遣，前天顺嘴提了一声，废帝溥仪逃到天津后有一戏班子庆莲城很出色，颇得帝后欢心。关悠稷自出嫁之后，除了郭麒麟早年带她去过几次北平、上海公干之外，再不似从前闺阁里那样肆意，可以随处观赏。
他见悠稷脸上露出神往，目光随之涣散，面色更加红润，心中遂松一口气。
郭麒麟攀上她的手，手指纤细白嫩，但指甲上已经没有了原来樱花般的色泽，渐渐灰白荒芜起来，掌心热度减消。
彼时她穿着红底梅花纹长袖旗袍，外配一件白色狐皮披肩，披肩带子未系，两半微敞。而她嘴边含笑，眸光流转，随着郭麒麟的注视，她的两颊竟生出了火一样的红晕，火花一般的温度蔓延开来。
炉烟袅娜，锦屏罗帷，画帐鱼鸟，红颜嫣然。
悠稷主动投入丈夫宽广的怀中，思往事如烟，欲笑还颦。
两人都深思漂浮，如在春归梦中，只听到门外阎鹤祥一声仓促的呼唤：“少帅！”
郭麒麟起身离开，空气中好像就多了一点寒，少了一点暖。她握着卷轴的手微微收紧，日前郭麒麟已经抵达滦洲，想要与赵松言通话或者面谈，却全被拒绝，两军战争，赵封锁边线，里头没有一人能出来，郭麒麟也进不去。只好指挥着刚经历大战、疲惫不堪的于谦部下与龙精虎猛的第三军纠缠，老帅那边深感不安，赵松言手里有六个步兵师、两个炮兵旅、一个骑兵旅和辎重工兵等，总数五万以上，并且拥有野炮二百四十门、迫击炮一百五十门、重机枪一百五十挺；而兵力空虚的郭麒麟部，由于仓促应战，尚未形成防守合成，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在郭麒麟回过神儿之前，连山一役已遭惨败。
郭麒麟心疼那时他的子弟兵，多年部下手足，多少次死生里共来回的，不肯调动海空军队伤害他们，不忍心自相残杀。
第二次主战场在锦州，此时他终于鼓足勇气和自己师长对峙，但由于郭军溃散，效果也不甚理想。但总算凭借郭麒麟的武勇，暂时抵挡住了赵军的攻势，如果这样打下去，奉天易主，终成定局。
老帅心灰意冷，但不愿和日本苟且沆瀣，只打算收拾家小，带着现金和古董去某处避难。郭麒麟在前线指挥所越过战火，给家里打电话时，关悠稷第一次听到他的害怕。
她想，一家人都可以逃走，郭麒麟怎么办呢？他要是被敌军俘获，该怎么办呢？那边人是否也如他一般爱兵如子，心怀良善。
“云画，你去告诉二夫人一声，叫她带着我的两个孩子走，再请二夫人主持后宅事。”
“夫人，您不走吗？”
“我去找父亲，让他把自己的专列借给我。”
“夫人！”
“我要去找少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也不能各自飞。
“我要去锦州。”
锦州附近的火车铁轨已经被炸断好几截儿，连南满道也不能幸免，关悠稷坐着郭德纲的专列，带着工兵一边修铁轨、一边赶路，日夜兼程三四天，等她到锦州时，郭麒麟已经陷入半崩溃的境地。
他和姜登选、韩鳞春一起，窝在一处小小的棚子里，灰尘弥漫、颗粒纷飞，三个大男人都神情颓废，姜韩二人有芙蓉癖，躺在榻上抽烟派遣；郭麒麟就一个人喝着闷酒。
“大林。”
他以为那是幻觉。
他的绾绾悄然立于小破门边，黑色花边低檐毛呢帽和郁蓝毛边长外套，长衣带灰、帽带出水，迎着光闪耀，那是从未有过的温宁神色。
“绾绾？是你吗？”
手攥着光，他呆滞自言，却看见那女子翩然而至，轻轻扶他起来。
“两军阵前，主帅潦倒，怎么还有士气？”
光被人打的零碎，眼前的人带着独有的镇静温和，郭麒麟脸色早已涨红，微微喘着气，向她流露了少有的无助和怒气，然而却并没有向她宣泄心中的虚无愤懑，与她对视时终于挺不住，留下了自赵松言反奉后的第一滴泪水。
悠稷就又扶着他坐好，一壁给他换上解酒汤，一壁安静的垂目而坐，耐心等待着他平息，却无意间看到了宁远从赵松言处拼命逃出来的电报消息。
他反复哭泣了许久，最终抱头躺在妻子怀中，越发怅惘。
“宁远带着航空队逃出来了？”
“颓势已定……巨流河将会是我和老师的最后一次对战。”
或许是觉得人生实在太过戏弄，郭麒麟想起他和赵松言第一次在司令部见面时，赵松言讲的可不就是巨流河之战吗？从开始到结束，绕不开这个巨流河。
“宁远从赵松言手下逃出来，带着里头高阶军官渐渐觉察出不对的意思，此时赵松言部已经是猜忌纷呈；更何况你刚刚守住了锦州，他们已经怀疑了联署反奉的真实性，大林你此刻不应该颓废啊！这分明是扭转战机的好时候。”
一席话，室内三个人都是迷茫。
关悠稷接着说：“第三军是你亲自带出来的，那些叫得上名号的军官要不是你讲武堂的同窗好友，要不是你亲自招降带来的皖系军阀……他们不会想要真心反奉的，如今消息闭塞，不知事情罢了。你大可以叫宁远印你手书或者什么告示，开着飞机在他们驻营上空纷发，告知众人真相。且松言部队没有补给，如今已到冬天，可他们穿的还是秋季军服，他们着急，我们可不着急。”
“老阎！老阎！你去给宁远发电报。”
他陡然站起，又来了精神，心中无限感慨，却明知走出这一步，意味他和赵松言的分割。
“绾绾，虽然此处危险，私心我不愿意你来……可我却感恩你，千山万水地奔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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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言叛变，从一开始对这个人的描述和分析，这是不可避免的局面。
emm……可能下章或者下下章，少帅就要和少奶奶表白了？
这篇文真的是我最近开坑里最喜欢的一个了，也是写起来最顺手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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