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丛生 深宅缭绕

“既如此，我想诸位也不必在关府蹉跎时光了，也许没几天于将军那儿就有结果了。也请郭少爷安生回去等消息吧。”

关悠稷看起来很着急，完全没有了下午赏戏时候的闲情逸致。两人只是简单的颔首告别，关悠稷立刻朝园子的另一边走，想来那方向就是她的闺房。郭麒麟瞧这她月色中的背影也正要转投回去，手插西装裤袋时却忽然摸到了一方帕子——那是关悠稷中午时借给他的。

“稷格格，这方帕子。我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你。”

关悠稷听了他这话，仿若听了什么笑话，半个身子侧过来幽幽的朝他笑：“不必了，夏天里这样的旗袍我不会穿第二次，这些帕子都是随着旗袍一起缝制的，那么自然以后也用不上了。如果少爷不嫌弃就拿着用，懒得洗了就扔掉吧。”

隐在假山旁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低眉顺眼、脸盘周正的丫头，郭麒麟认出那是方才拎着西施宫灯的一位，关悠稷叫她云画的。

“云画，你去找个可靠的给少爷带路。长夜漫漫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那唤做云画的婢子只是一抬手，郭麒麟身旁就出现了一个稳重的方脸小眼侍卫，行了个很周正的打千儿，郭麒麟就赶紧随着这侍卫快步往他们暂居的南清园走去。南清园位于关府东南角，和关其濡、关其维两兄弟居住的松竹苑距离很近，但距离这种女眷居所却很远。还多亏了这个小侍卫，带着他抄了近道，省了一半的脚程。

“少爷，如此便到了。”

郭麒麟也顺着他们关府里的规矩，用金豆子或者银元来给下人打赏。心里却只道：这关府到底是奢靡惯了，一天下来的花费用在养兵练兵上多好，眼瞧着连关府的戏伶和下人腰包都要比少爷我丰厚了。

南清园作为府里招待男宾的住所十分宽敞明亮，给了他们兄弟几个和于大爷一人一间正房，虽如此，但郭麒麟和几个兄弟是从小睡通铺长大的，几个人根本用不了四间房，都积聚在郭麒麟那间稍大点的房里一同休息。今晚郭麒麟半道上被人叫走，几个人心知肚明，是以晚间还掌着灯等他回来。

郭麒麟一进房间就被王九龙抱起，大剌剌的扔在了满是人的床铺上。

“表哥，你说你这月下会美人，没弄出点什么？”

王九龙是他们几个里最小的，从前在奉天时郭麒麟常和张云雷、孟鹤堂出去逛，三人常美其名曰：见识。这样的见识总是没有王九龙的份儿，是以这次来关府见识，王九龙总是几个人中最热情高涨的一个。张云雷惦记着那个唱戏唱的绝好却从不出去抛头露面、被关悠稷藏的像未出阁的姑娘似的陶阳；孟鹤堂随了干爹爱文玩古董、遛鸟骑马的性子，惦记的是关府无处不在的宝贝；只有王九龙，是真关切他表哥和这个未来表嫂。

被王九龙这么一说，张云雷和孟鹤堂也交换个眼神，原本一个捧着戏词、一个盘着核桃，也全都放下手上的活儿，用眼神逼问郭麒麟。他们兄弟几个素来是没有秘密的，郭麒麟望着这锐利的六只眼睛，从善如流、一一道来。

张云雷和孟鹤堂最先反应过来，两人交换个眼神儿，很悠长道：“郭麒麟呐郭麒麟，你这后半辈子注定要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间了。”郭麒麟沐浴过月凉如水、满园梨花白，也终于从刚刚关悠稷给他带来的豪气中清醒过来，心里很后怕的道：“这女人不简单，你说咱们见识过那么多的风流女子了，想来一个也不比不上她的心智气度。”

这两年郭麒麟到了奉天的各大交际场所，无论是那些号称出自高门大户的交际花还是窑子里一众妩媚如斯的花姑娘，只要一听他督军公子的身份就立刻五迷三道，那些女人都是只要给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因此第一次见到关悠稷这种软硬不吃、比他还有钱的，别说他了，几个人都没了法子。

不过郭麒麟要娶关悠稷已成定局，于谦两天后一大早就出奇顺利的同关少文达成了基本的共识，兜兜转转许多天总算是有了成果，一大早就差人发了电报给远在奉天的郭德纲。在关悠稷敲打郭麒麟之前，关家的策略都是打太极，慢悠悠的不理人，一说到正事儿就绕过去，带着他们听戏、吃饭、逛马场，总之就是一副有女不愁嫁的样子。郭德纲刚刚上位没几年，虽然名号上是东北土皇帝，但实际只有奉天完全掌握在郭家手里，黑、吉都在郭德纲的其他几个兄弟手里。他们居功自傲、心眼儿也小，被这肥沃的土地喂的胃口越来越大，贪婪极了。关内政府那头见天儿的闹，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郭德纲早看穿，身边能信的只有于谦、高峰两个兄弟。想要实实在在的一统东北还是要依靠关家，并与之结成牢固同盟。一来这东三省本就是满清龙兴之地，民心所向的还是这皇族，关悠稷的母亲是八大铁帽子王肃亲王府出身的郡主，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很有人望；二来关家有钱，无论做生意、还是养军队手里没几个子儿谁把谁当回事儿。

因此郭麒麟说的不错，娶了关悠稷就是给他老子尽孝。就在他们流连关家的这几天，黑省的李菁、曹金几个都以剿匪为名在奉天边界集结了几个团的力量，就是为了向郭德纲施压。孩子们不知事儿，还只当那几个是从前的哥哥叔叔，于谦却知道老兄弟心里的煎熬，是以在关家这几天他心里油煎似的。尤其关少文隐隐绰绰的透露出黑省、北平那边儿都派人来同他们接触过，也打过招呼，竟然有要联合架空郭德纲的意思，就连日本人那方也是暗流涌动的。

他们的婚约之前只是口头，为了保护关悠稷的名声，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放出去过，因此这回定下来之后关家和郭家很郑重的交换了信物，又上了报纸，定了婚期。等帅府的郭德纲手捏着大字标着的报纸，听着那些阴阳怪气的道贺声时，见天儿提着的闷气才算稍稍平息。心里就像下了一场暴雨，把那些烦躁和尘埃都吹跑了。

这回联姻是一场最成功的生意，不仅标志着东三省钱袋子和枪杆子的结合，还使得郭德纲获得了所有与关家交好的名门之鼎力支持，更在重重包围与针对中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接下来就是催着成婚，等成功把关悠稷娶回家来，再把郭麒麟扔进部队学军事，等到儿子出来时大约正可以着手收拾那几个不老实的刺头儿。

他郭德纲一辈子，就是活一个人情世故，说到底就是你来我往、此消彼长嘛。一块大肉饼要怎么才能分均匀？只要人依旧是个贪婪成性的东西，那就永远也没法儿让所有参与者都高兴。多只香炉多个鬼，如果不满意，大可把他们赶出去，反正也是那几个不仁不义在先。要是能选的话，他倒乐意叫自己的老伙计于谦或是张文顺接手黑、吉两省军政事务，只可惜这两人一个性子软糯豁达、一个年纪上来了，都渐渐压不住手底下那些狼崽子。为了这些和他老郭站一条船的蚂蚱们，他也得让郭麒麟这臭小子把关悠稷当奶奶似的娶进来。

郭麒麟并非全然不知、不晓父亲和大爷心里的为难与不安，不过心里终究还是少年人的高兴多些。外界的报纸说什么都有，可他郭麒麟还是抱着一个娶妻而非做交易的心应承下来这婚事的。两人交换完一对「长乐未央」的汉代古玉壁作信物之后，郭麒麟原定次日一大早就随大爷启程还奉，因此今夜又被丫鬟叫出去他倒也不意外，只是惊讶原来稷格格也舍不得自己，或有一二言语，她竟这样富有小女儿的娇态。

只是总觉这丫鬟眼生的很，穿的也只是关府三等洒扫丫鬟的装束，普普通通的棉布衣裳和一两朵绒花。同关悠稷身旁的四个大丫鬟是没法儿比的，因此郭麒麟就留了个心眼儿，一路记着他们来时的路。发现越走是越走越奇怪，关家的东南角住宾客、男眷，越往西北边儿上越是女眷的住处，上次随着关悠稷逛园子时她曾说过，此处向北再往里走可就是她阿玛那些小妾住的地方了。

郭麒麟快步越过那丫鬟，强行掰了那丫鬟的下巴与之对视，见她眼里一片惊慌未定，同关府里那些训练有素、进退大方的下人比起来简直过于稚嫩了。这才觉出不对，拎着那丫头就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说！”

那丫头果然是个禁不住的，郭麒麟只拿出半分威势，稍作威风，吼了一声，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裤脚抽泣：“是兰福晋命我引少爷至此，说是有话同您说。婢子也是被逼的无法了，这才……”

郭麒麟算是听明白了，恐怕又是府里那些女人斗法连累到他做筏子，平日里他爹和那些军政要员周旋他都是不屑虚伪应付的，与这些无趣的深宅妇人又有什么话好说。

正要抬脚走人，就听见一千娇百媚的女声：“少爷急什么走，怪道是我身旁丫鬟蠢笨，连个人都留不住，竟不如大格格身旁的半分。”


还未等郭麒麟站定转身，那丫鬟更是死死的扯住他的西装裤，娇媚女子便走到他面前了。那人身着很传统的丁香色旗装，还穿着花盆底，头发梳成旗人一贯的小两把头。郭麒麟见避无可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向她点了点头。

“少爷或许不知，妾乃是这府里的兰福晋。”说罢，那女子就朝他盈盈一拜，身上还散发着极浓重的桂花头油和玫瑰花汁子味儿。原本这两样单放都算的上是清新怡人，只是这样浓重的放在一个人身上，郭麒麟竟有一丝恶心。

当下也不欲与她周旋，更何况这人算得上未婚妻的长辈，黑灯瞎火的可不要弄出什么首尾才好。

“兰福晋是吗？我不知您叫我来此处是为何，只是您瞧这更深露重的，我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倒不如您叫这丫鬟把手撒开，我好回去休息。”

“别着急啊少爷，眼瞅着您就要同我们格格成亲了，按寻常人家的规矩您也该唤妾一声姨娘。”

“福晋若无其他事儿我就先回去了，明儿一早回奉天的专列。”

“少爷别急，我带您去个地方瞅瞅。”

郭麒麟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和这妖妖艳艳的女人待下去，说话跟没骨头一样，可匍匐在他脚下的那个丫头可怜兮兮的，借着光还能看到胳膊上的淤青，想来自己若真挣脱了这丫头回去不会好过。他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会怕这几个娘们儿，便随她去了，倒要瞧瞧这兰福晋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兰福晋走在前头，扭着腰肢儿，还时不时回头瞟他几眼，极尽风骚。又是在关家这个大园子里弯弯绕绕几步，就到了一处很雅致的小角楼。兰福晋又开口：“此处叫揽月楼，是爷专门建来给格格交际的地方，全是宴饮之事。”

关悠稷很小就跟着关少文做生意，想来与人交际也不是什么奇事怪事，怎么犯得上这样偷偷摸摸的来寻。兰福晋很鬼魅的朝他一笑，两个人靠在玻璃窗上朝里看。里头压根儿也不是中式的装扮了，是日本传统的榻榻米，关悠稷依旧穿着旗袍，对面却坐着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年轻男子。从这角度往里看只能瞅见他的背影，关悠稷原本也是坐在他对面的，却换了个方向，缓缓坐到了那男人身旁。素手纤纤为他斟酒，那男子就把手缓缓搭到了关悠稷的肩膀上，悠稷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想将手下移，眼看着就要摸到腰了，关悠稷用了巧劲儿一转，原本那双斟酒的手一拍、一扬，应声就走来许多穿着和服的日本艺伎，莺莺燕燕的围着热闹极了。

她终于从那男人手中脱离，想要流连转到自己的位置上，就是这一转，关悠稷就瞧见了玻璃窗上瞅着的人。兰福晋就像见了鬼，勉强稳住后很轻声的说：“你瞧，关家这日子一天比一天盛大，就是靠我们家的大格格这样挣来的。日本人、俄国人、美国人、中国人，她都应付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