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15

问过各自的姓名过后又是一阵沉默，琇岚端起茶盅，她问：“原本今日是不该见你们的，但我这人是个急性子，偏生喜欢有什么事便给它一共解决了。我又是个习惯自己做主的人，所以原该明日与你们几个见面也麻利排在今日了。”她停顿了一下，环顾众人，脸上似笑非笑，“突然被告知会面提前，也不知是不是让你们觉得心里不舒服。”

琇岚这么说是因为正妻召见妾室通常是在新婚第一日，但因皇子成婚不同平民，每每进宫问安一趟再回府已是用午膳的时间了，所以一些出身显贵、母族强大的王妃们是可以要求妾室至第二日再来请安的，最近的例子便是出身琅琊王氏的皇后尚为太子妃时也曾如此照行。

这话说的，四人承认，是万不敢的，可若是不承认……

见此，卢懿先是与王书怜对视一眼，见王书怜一如既往将视线移开，不欲多管的样子，卢懿心底叹了口气，虽然先前和太子妃在言语上有了摩擦，但王氏不开口，从位份上来说只有她有资格先接话了。

“太子妃招见，妾自是早做准备，却也恐扰了太子妃。”卢懿是太师之女，怎么说话她不会不清楚，只是这类有些委曲求全的话从她嘴里提出来有些不伦不类。这就好比琇岚对陈俨说：“妾惶恐至极，不知何处惹了殿下不快。”

果然，卢懿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也是一副神色不堪的样子。琇岚抬起袖子挥了挥手：“你的心意我明白。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她本意是让卢懿借喝茶之故少说话，省的尴尬，但卢懿因之前的疙瘩，此时以为琇岚是不耐烦听这些，想让她别开口惹她耳噪。

虽说结局一样，但其中理解却是大不相同，卢懿本想一笑了之将此掀过，但露出的笑容总让琇岚觉得有几分勉强。琇岚也对她露出笑容，意思是：你别多想，我没想刁难你。

只是卢懿只一看便低了头去。

说实话，琇岚对这类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是没什么相处经验的，此时她见卢懿未理她，也不知自己又是哪一步让她多想了，她又向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此刻便见她点破了问道：

“你低着头做什么？底下有花吗。抬起头好好跟我说说话不好？”

卢懿虽知道有这么一种人就是直肠子，不知变故，不看情面，但她还是头一次亲身体验。被琇岚如此逼迫，卢懿心中也生了几分火气：自己一步步退让，怎么这继室还如此死咬不放？果真是继室，不得与原配相提并论！

藏在心中的阴暗此时破土发芽。

她父亲为朝廷重臣，自己又身为嫡长女，若非当年一道圣旨扰乱了命数，将自己十几年的计划通通打乱，她这些年怎么会对同为高门的贵女低眉顺眼？她未出阁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本是高门正妻嫡母的命。

太子良娣又如何？终究是她曾不齿的妾。

卢懿抬起头，对上琇岚的目光：“太子妃，您这是……”

“诶，这便对了。”卢懿带着怒意的话被琇岚打断，“先前你便是那般低着头，我都看不清你的面容。如今抬起头与我说道，我才发现你竟也是个美人。”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琇岚的夸赞并没有让卢懿心生欢喜，她本就对自身为妾而感到羞耻，世人皆知娶妻取贤，娶妾取容，太子妃夸自己长得好看，这让卢懿只觉得琇岚是把她当做妾来看待。

可是，她现在的确为妾。

如同胸口又被扎进一把刀子，卢懿咬着牙陪笑。

就算是心有多少不甘，她还是接了那道赐婚的旨意，由一抬轿子，抬入了东宫。就算她心中再难受，她还是带着笑意回礼：

“……妾，谢太子妃称赞。”

纵有一身骄傲，终究圣命难抗，一身傲骨，不堪重负。

隐去羞愤，掩下不甘，她依旧是良娣卢氏，那个在原太子妃卧床不起无力掌权时孜身一人独揽后院大权的良娣卢氏。

即使是她最恨的那个男人，那位天下之主都曾称赞过自己治理有方、夸自己一句贤德，她还有什么可怨的？

琇岚不会知道，她出于本心对容貌秀丽的女子进行的夸赞对卢懿来说是多么大的讽刺，多么大的打击。

那句夸赞，点醒了卢氏的身份，令卢氏摆好一个妾室在面临正妻时该有的脸色。她的怒气来去皆匆匆，始终不由己。

琇岚猜不出卢懿脸上神色所表达的含义，她见卢懿又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样子，也不再将目光只放在她身上——未来还长，不急。

众人又聊了几句，但主要是琇岚说一句，底下几个应和几声，刘良媛是个心思活络的，但也不知是不是先前之故她这会儿话少得很，除非是琇岚问到她，其余一概静静听着。张良媛除了说个“嗯”“是”“太子妃所言极是”便没别的话说了，琇岚听得多了也觉得没意思便没再和她说话，只奇怪自己一开始怎么觉得张含霜有趣来着的？至于王良娣，她本就是个冷面美人，话少便更是不得奇怪了。

所以整场下来也便只有卢懿说的话多些。

琇岚见聊来聊去都是自己在说也腻了：“行了，闲话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你们别觉得场子尴尬，但说了说去就是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我说的心烦，你们也听的心烦。“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妾万万不敢。”

“好了好了，咱们废话少说，卢良娣，如今东宫后院是由你一手管着吧？”挥手要她们别墨迹，琇岚直奔主题。

卢懿连忙站起来回答：“回太子妃，如今后院的确是由妾暂时打理着。”她不会提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管理，更不会提自己一开始是得了陈俨的允许在孟菲茹一病倒就把权全接到自己手上去了。继室正当新婚之时，何必主动提起原配自找麻烦？

继室这是要揽权回归？卢懿心中立马想到这一点，众人心下也自有想法。

“嗯，那些事呢，你还是按你自己的方法继续管着，不过每月记得来撷芳殿跟我进行一次汇总即可。行了，都回去歇息吧。我也乏了。”

说来不怕人笑话，琇岚虽被燕阳王妃压着学算账管家，但就她在王府里那个小院子，人口简单，的确是没什么好管的，什么事都是梅香一把手抓着，根本轮不到琇岚来操心那些，她只会基本的管家，若与管了东宫好几年的卢懿来比，她一没经验二不熟悉各下人之间的分工，与其霸者那份管家权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也得个清闲。

琇岚想得开：反正自己在婚前就跟三郎说过这事，三郎也没说不行，那就先这么办呗。

“得太子妃信任，妾自是一万个感激。但若此后皆由妾来管理，怕是于理不合，也碍了礼数。”

若是可以，卢懿的确是不会放权，但有皇后与陈俨在，这后院她只能管到琇岚进门这一日。皇帝夸她贤德如何？因这句贤德她被皇后惠妃接连敲打数月，只为提防她生出不臣之心。真是可笑！

“……”琇岚凝眉看着卢懿，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从小也没人直接那么快就拒绝她，最主要的是，她不信卢懿会这么痛快撒手不管。她从心底里就不信。

“你们几个，先出去。卢氏，留下。”琇岚慢慢将茶盅放下去，她对下面一撇，梅香便过去行礼送客。另外三人见状自是不会主动出来搅局，那两个在王良娣的带领下立刻退出撷芳殿。

卢懿拿着手帕的手暗暗攥紧，她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过心里却也有着一丝紧张。琇岚不说话直盯着人看的样子是较为恐怖的，她倒也不是沉着脸或者瞪着眼，她就这么静静地直勾勾看着你的眼睛，一开始还好，被她看得久了不由自主想逃离那道追寻的目光，不然就像被人扒光了一样。

“妾……”

“你怕什么？”琇岚扬头，“还是你不愿意？”

“能为太子妃效力，妾自当不敢推辞。可这，着实不合礼数！求太子妃另请高明，妾定好生辅佐！”卢懿只觉得琇岚不愧是将军的女儿，燕阳王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有了个七八分。

“那你说请谁？你若能找出比你更适合的人，我必定不会为难你。是事事不关心的王良娣，还是话多心杂的刘良媛？又或者你看上的是张良媛？”她虽未点明张良媛的性子，但卢懿却知道张良媛是最无可能的那个。

“你在担心什么，我心里有谱。我们做个约，你替我管那些杂事，我帮你挡那些闲言碎语，我们两不亏欠，你意欲如何？”

“谢太子妃抬爱，但……”

所以说，琇岚是真的不喜欢和那些心思细慎的人打交道。她虽知道事事都该细细想过后再做打算，但机关算尽谁能保证一切皆可算到？见卢氏依旧婉拒，琇岚直接撕开卢氏的心思：

“你甘心吗。手上的权利一夕更改，还由不得你做主，你做的一切只是为我在做嫁衣，即便如此你也无怨？”

“……”

“我要你管的，只是杂事，后院里若是有什么大事自然是找我，天塌下来自然也是我顶着，即便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她自是寻我问错，便是事情要你负责，有我在，我定不会让你平白无故受了委屈。你自己再仔细琢磨琢磨，整个东宫，除了我能做到，还有谁？你莫非还想着太子能为你做主吗？你能吗？”

一个妾找夫郎给自己做主，若这夫郎不是个傻的都只会让正妻来管，否则一旦他替妾室出头第二日便是上京城的笑话。上京不是没有宠妾灭妻的混账，但那绝对是绝无仅有的少部分，前些年一位朝廷官员便是因宠妾灭妻而丢了官职，其妻在不久后也与他合离，另寻良主。有此案例，近年来宠妾灭妻的特例愈发稀少。

一番说辞下来卢懿是被那些字眼砸晕了，听到最后一句，她终是道：“……此事重大，还望太子妃再给妾一些时间来定夺。两日内必给娘娘满意的回复。”

“满意的回复没必要，你若是不想接呢，也行。但你要找个能接替你的人，不然……我也有我的办法让你同意。”

“妾知道了。”她现在是骑虎难下，只得先应下。

出了撷芳殿卢懿便去派人去书房求见陈俨。琇岚话虽说的那么好，但卢懿却不敢全然相信，谁会知道到时候出事了她是不是和原太子妃一样拿自己来顶缸？她错过一次，这次不会再错了。

“卢良娣，殿下正在更衣，还请您在文熙阁等候片刻。”回话的是林舒，卢懿身后的婢女有眼色地悄悄上前往林舒手里递了东西。林舒却借着巧劲将东西递了回去，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卢良娣，请吧。”

递了那么多次，林舒却一次都未受过，卢懿不敢在人前发作，心下叹了口气：即使是元妃，林舒也极少受礼，真不知陈俨是怎么调教仆人的。

另一边，琇岚带着梅香、菊霜两人去了春秋阁。若说妾室让人心烦的话，那么孟氏留下来的孩子才是最让人头疼的那个。甫一进门，屋内两个奶娘便惊恐地望着撷芳殿的主仆：“奴、奴见过太子妃，太子妃安！”似是完全没料到琇岚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嗯嗯，安，安。来，起吧。”琇岚虚抬手让她们起来，走到小摇床旁，细细打量着陈俨目前唯一存活下来的骨肉。那两个奶娘见琇岚直接趴在床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看着兰音，更是心跳如雷，想到平日里聊到的继室对原配子女的腌臜事，急得汗都出来了。

兰音此时还在睡觉，琇岚见她睡得很香，手不由自主朝她脸上伸去，那两个奶娘此时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互相搀扶着发颤。梅香一见，心中颇为无语，她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不是有三个奶娘吗，怎么只见你们两个？”

正好奇第三个去哪了时，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啊哟我的小祖宗啊，醒了吗？！饿了没？！”声音大的让琇岚差点对着兰音的脸蛋掐下去。

但还没等琇岚有什么动作兰音已被那道声音吵醒了，哼唧两声后便哇哇大哭起来。

那人身材矮小却秉着冲劲直接一个箭步把菊霜冲到一旁，菊霜一个不注意竟是被她冲出去好几步远。她还想继续越过梅香，但没想到梅香有了防备直接生拉硬拽住她，接着那人便被梅香一个反手“扑通”撂倒在地：“这是何人？！胆敢擅闯春秋阁，扰了小主子的安静！”

屋外紧接着进了一大批人匆匆跪下，琇岚此时没空修理那些偷闲的人：刚进去时春秋阁只几个人守着，进屋后屋内就两个奶娘伺候着，怎么这会儿子自己来了一下乌泱泱就有这么多人？

见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琇岚忙把她抱入怀中，只是她没抱过孩子，不得要领，兰音此时在她怀里待着不舒服，哭闹的更凶了。

“呜哇哇哇！”琇岚被她哭的一个头两个大，她抱着孩子对原先两个奶娘道：“你们两个快过来！这孩子是怎么了，止不住地哭，是饿了，还是吓着了？”说完眼神狠狠地剜向始作俑者。那人原本就被摔了个鼻青脸肿，此时正在哎呦哎呦，此时被琇岚一瞪竟也不哎哟了。

好不容易把孩子手忙脚乱地交给奶娘，琇岚才有心思来管教眼前各怀鬼胎跪着的一干人等。

“菊霜，去撷芳殿把小厮都带过来，还有身强力壮的姑子，都一起给我找来！梅香，你去殿下那说一声，就说我今日好好正正春秋阁的风气！”

两个丫鬟立马有眼色地跑出去办事，屋内一群人也“有眼色”地开始哭爹喊娘喊冤枉叫救命起来。

琇岚听得头一阵阵疼，兰音被那么多人吵着原本在吃奶的嘴此时也大哭起来，琇岚见状对着那群奴仆大喊：“都给我闭嘴！这是谁……没了？！”

话一出，一群人又跟被抹布堵了嘴一样不敢说话。原因无他，太子妃太彪悍了，新婚头月是最讲究谈论生死之说的，新人为沾喜气祛除晦气也是会穿一足月的红衣。刚才琇岚虽然没直接说“死”但提到也总归是不吉利的，眼下没人敢再触霉头。

两个大丫鬟一走就剩两个小丫头还在这了，那两个丫头麻利地指挥人将椅子搬到院子外，只等着琇岚坐上去，旁边还摆着一个小茶几，方便琇岚喝茶。

菊霜的动作很快，琇岚发个火的功夫她已经带着二十几个奴仆脚步匆匆地往春秋阁赶，那架势大的，惹得后院里的妾室议论纷纷。

接着是梅香，梅香微微喘气回来：“回主子，殿下在文熙阁有事，奴让林舒进去通报了一声，殿下只说知道了。”

“好！你们几个，把他们都给我拉出去！我要好好治治这群吃里扒外、游手好闲的东西！”

“冤枉啊！”

又是一阵冤枉声起，琇岚懒得听，她转过身去对那两个奶娘悠悠道：“照顾好小主子。否则，你们也跟着他们吃棍子吧。”其中威胁意味不要太明显。

“太子妃！您知道我是谁吗？！”此时，原本身材矮小的那位奶娘突然大声喊道，众人一时也忘了喊冤，直刷刷地看着她：连奴都不自称了，不愧是原太子妃孟氏的人。

“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今天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除非真是天王老子来了！”琇岚低声暗语，但也没阻止，“说。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来头。”

被人这么一看，那人心中也有了几分自得，但此时倒是记得称呼：“奴是原太子妃孟氏的人，兰音小主子自出生起便由奴照料着的了！”

她的意思非常明显，即使琇岚知道此人命不长久，但看到这么洋洋得意的人心中只恨不得把这人丢到她爹军营里去，打她个三十来军棍好出出心中的郁气。

作者的话：修改了一些细节，但太晚了懒得开电脑就用手机。手机版修改章节也太麻烦了，干脆删章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