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5

回家时芷沅还在劝说：“你这次动静闹得可真大……两位婆母都被你得罪，你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我倒要看看你日后怎么过日子。最主要的是，殿下向来以孝闻名，你这般做，不怕吗？”

       怕吗？琇岚一开始是怕的，但早在皇后下旨之前她就和太子见过面了：

       “……殿下。”琇岚与太子约在茶楼见面，她在二楼雅座等候，一楼的说书人正说到尽兴处，唾沫横飞，底下的听众也赏脸听得痴了，而琇岚看到这副景象久久不语，待太子站在她面前时才反应过来。

       “嗯？怎的了？”眼前之人着玄色长袍，腰间束条水色纹绣大带，上面系着一枚成色上等的流云玉佩。“不是你说从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不喜唤我‘殿下’的吗？怎么今日这般反常？”那人的眉眼生的极好，单是那双桃花眼，想必笑起来定是俊美迷人。

       “哼！”琇岚轻哼一声，故意板过脸不看他。

陈俨也不着急，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悠哉悠哉地说：“谁对你撒的气你便找他去啊，怎么一个人在这生闷气？”

       琇岚一把抢过太子手中的茶杯，“我生你的气。”陈俨怕茶水烫着琇岚不敢和她抢，眼神都放在那只茶杯上。“你生我的气？我这些天忙着应付朝堂的事，哪里又得罪你了？”话毕，陈俨又拿起一只茶杯，悠哉悠哉细品茶香。

       “怎么了？父亲近日神色并无不妥，我原以为朝堂上是安静的。” 陈俨知道琇岚只要一听到朝堂之事便顾不上儿女私情，事实也果然如此。“呵呵，如今不管是什么，再大都不会大过我们的婚事，你安心吧。姑娘家的，这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好，省得吓到。” “你少看不起人了……” 琇岚虽不满陈俨的说辞，但奈何她怎么耍小脾气陈俨都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她也懒得计较。“好了，最近花想容不是又进了些料子吗？我让无骄都给你包了几匹，估摸你回去便能看到了。啊，喜欢哪匹便裁了做衣裳，不喜欢的随你处置。”陈俨向来不是个吝啬之人，再加上出身皇家、贵为太子，这两层身份足够令他在花钱这件事上为所欲为，更何况是给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置办衣裳，陈俨觉得区区几匹料子算不得什么。

       花想容是上京最出名的衣料店，进的布匹不必说，自然是优中选优，其中的裁缝手艺也是最好的，它家向来是进一批料子跟着做出好几套成衣出来做模板让上京的贵女们挑选，这样一家好店自然在上京的贵人圈子受喜，像琇岚十五岁行及笄礼穿的那身衣服便是让花想容家的裁缝特意定做的。但同样，花想容出的衣服好，价格也不便宜，又受贵人们的追捧，想买到它家的东西也不容易。

       “几匹料子就想打发我了？” 琇岚虽然已十八，但因其未嫁人尚有几份纯情在，收到心悦之人送来的东西心底里不免高兴，但很快又强压下来怕被陈俨发现，让他好笑。“我怎敢轻易打发了你？更何况，你我之间，哪里用得上打发一词？” 陈俨眼底含笑，一笑，那双眼睛更加勾人，琇岚不由得看出了神，片刻后便羞红了脸，半是为之前的窘态半是因陈俨之前的调笑之词。陈俨自然不知，他看到琇岚脸上染上的红晕，嘴角的弧度自然是逐渐扩大，待琇岚含羞带怒地瞪着他时才是收敛几分，不自然轻咳一声：“玉珠阁送来的那些步摇发簪可有瞧得上眼的？若是不喜欢再让林舒跑一趟。”

       “喜欢喜欢，都喜欢！”琇岚连忙说道，陈俨给她买东西向来是一箱一箱的买，由是像琇岚这样自出生便饱受万千宠爱的姑娘也有些觉得太多了。当然，最重要的是琇岚其实不怎么在意珠宝首饰，她更喜欢陈俨送她的那匹枣红马和一盒又一盒不同成色的唇脂——十几岁女孩子嘛，不喜欢繁重的首饰但总会喜欢水粉胭脂的。“可凭我再喜欢，回到王府后也不喜欢了……”想到府里那二十个严格端庄的管教姑姑，琇岚只觉着头疼，她不禁想：为什么偏偏是太子成婚要这么麻烦？其他皇子顶多磕个头便回去了，哪像她和三郎……

       “哦？怎么了，谁敢给你甩脸子？”

       不理陈俨的询问，琇岚盯着陈俨，眼前之人的眼睛里是自己的倒影，许是那双桃花眼太过俊秀，琇岚嘴里自然地说出：“三郎，要是明日我便嫁给你就好了。”饶是陈俨已经历过一次大婚，初听琇岚这般说，那拿着茶杯的手也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说什么呢。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说话怎是这般大大咧咧的！”陈俨自诩非情场浪子但也是成过婚的人怎么说脸皮也该比未出阁的姑娘厚上几分，可听琇岚如此直接坦白男女婚事，脸上也不自然飘过一丝不自然。“好好说，你还未告诉我是谁给你气受了。”

       “我说了你会给我做主吗？”琇岚半个身子微微往陈俨那边伸去，“你会吗？”

       “你不说，我也会替你做主的……”陈俨无奈看着琇岚，“你是我将过门的妻子，我不护着你谁护着你？莫不成你还希望我改性反过来？”

       “嘻嘻……不必改不必改，你这般护我，我自是万般情愿的了！好了，和你兜了那么大一圈，我也老实和你说。我不喜欢那些管教姑姑，你帮帮我，好不好？”琇岚慢慢放轻的语调，令陈俨开始打量起她，他心想：长生天嗳，琇岚莫不是转了性了？否则今日怎会突然变得那么会说话，竟是这般显而易见地对自己撒娇了？怪噫……

       虽是这般想，但其心底却正被眼前之人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很快，陈俨不想其他：“管教姑姑的事，那是大齐的惯例，我为太子，你为太子妃，三月初四那日我们二人可是要在大殿上跪拜圣上与娘娘，还要受群臣的尊礼的，婚前的礼仪教导若是省了，到了那时你知道怎么做？我知你不喜规矩，规矩虽不能改，但法子总比规矩多。”前半段让琇岚听得是神色恹恹，可在最后听到话中的转折，琇岚也不去闹陈俨，仔细思索起来：自己之所以不喜欢跟着管教姑姑们学，一是她们人多，光是看着都觉得头昏脑胀；二是其中有几个姑姑仗着自己来自宫里，是皇后亲赐下来的，语气中都带着微微的自满，说话难免含枪带棒的。琇岚在千般宠爱中长大，虽说小时候没少挨父母责罚，但却没人敢随意给她气受。管教姑姑的到来让琇岚已是收敛了不少，但她学规矩自是大气简约，该少的不会少，但也不会再多了。琇岚自以为不错的规矩在那些姑姑眼里看来便是难登大雅之堂，只能在私底下如此放肆，若她们真正见识过琇岚私底下的样子，只想赶着回宫里，怕琇岚一个动作做不好毁了她们的清誉。

       “三郎，你说我若是唱一出苦肉计，如何？”

       “姑姑们可是不会在你身上作罚的，她们只会让你一遍遍重来，连用膳时都会在你身边叨唠、做示范，让你是吃也吃不好，不吃正合了她们的意，又赶着你继续练习。所以，你要唱哪门子的苦肉计？她们‘只是’让你心上不舒服，打是没敢打，骂也不会骂。还有，别忘了圣上与娘娘可不是像我这般纵着你的。”陈俨轻轻摇头，并不觉得琇岚的计划可行，“你若是不愿意和那些姑姑学，我倒是有法子，但你若是不愿意学规矩，我是不能依了你的。”

       陈俨话未说完，琇岚已经趴在桌子上，单手撑着下巴，百般无聊地看着楼下。此后陈俨也不说话，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说书人，自顾自地品茶。他知道琇岚是怎样的性子，也知道琇岚并不擅长应对这些。但琇岚非要嫁给自己的原因，陈俨和她一样清楚，他想让琇岚更加清楚明白：她要嫁的“陈俨”，不仅是自己，还是大齐的太子。陈俨可以让管教姑姑离开王府，因为他握有太子的实权，但正因为他是太子，他不可以这么做。大齐需要的，是符合所有人期望的太子，而不是会因私情而滥用权力的太子。

       他可以为自己最主，但做主不代表可以肆意而为。

       说书人说的故事已到了最后一折，但琇岚无心结局好坏，她忽然开口：“这会让你为难，对吗？既然为难，那便算了。” 琇岚虽不愿意，但她不是不可以去忍受，想到自己非面前之人不嫁的初衷，顿时觉得那些管教姑姑的刁难算不上什么，无非是后来两个月不舒服罢了，又不是一辈子不痛快。

       陈俨未肯定也未否定，单手摸着茶杯不出声，两人相对无言。比起琇岚此刻心里半是认命半是苦恼，陈俨的心里还在盘算。

       两人皆不是多话之人，一同静静喝茶，听楼下说书人带来的啼笑故事。一盏茶的功夫后最后一折已说完，琇岚起身：“那，我回去了？出来已经有些时辰，再不回去姑姑又要说我了。梅香。”话毕，也不多言，让梅香把帷帽拿过来准备回府。因想到回府后又要面对那二十个姑姑，琇岚脸上自是一片愁云惨淡，蹙眉低头，顾不得看陈俨面上的神色。

       “唉。”陈俨轻轻拉着琇岚的衣袖，示意她坐下，“再坐会儿，当作陪我。”琇岚犹豫片刻，也坐下：“……总归是要被说的，这时候再晚回去也不能把我怎样，你说吧！我听着。”

       “我是有法子，但你要答应我，规矩该学的不能落下。”陈俨轻叹一声，没办法，琇岚一皱眉他心里头也不会爽快。陈俨不是第一次娶妻，他的头婚被人操控，这一次的婚姻其背后也免不了各势力的交锋，但他这一次，还是能自己做回主的。他有很多女人，有的，是父皇赐给他好让他巩固东宫太子地位的，例如前太子妃孟氏以及两位良娣；有的，是娘娘赐下来想有个人来照顾他的，例如后院里的那些侍妾；还有的，是他自己想要的，例如琇岚。

       陈俨亦有私心，不是作为太子，仅仅作为“陈俨”。他承认他算计了这桩婚姻，但人心亦为肉做。

       “你说你不喜欢学规矩，这情有可原，毕竟你是燕阳王的女儿，王府向来不注重繁文缛节，加上宫里的规矩是有些细碎繁多，你不适应是正常的。既然如此，我会在大婚前十天亲自挑两位姑姑过来教你最基本的东西，你放心。至于那二十位姑姑……我想法子给你劝进宫里去便是，无非是我挨一顿骂，这时候挨一顿骂不打紧。”

       “……还是不行！”琇岚听了片刻，抬起头坚定无疑，“是我自己的问题，怎么能让你替我受罚？我虽出身燕阳王府，但你是太子，你还成过一次婚呢，你学得，我为何学不得？我嫁过去是给你做正妻的，又不是做妾，更何况我们俩成婚后这些我从来不在意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我现在虽不娴熟，但我绝不能让这些东西成为我的话柄，不然你怎么办？”

       “……”听到琇岚在意自己非头婚时，那双桃花眼里神色不明，听至最后，闪过一丝赞赏，其主人却不直说，想听听琇岚还能说出什么出来。

        而琇岚也没耐心等他说什么，自己又继续一股脑地直言直语：“你放心，我听你刚才这么一说，之前的法子我已有了新的思路。我向来是个脸皮厚的，先前这桩婚事就已成为上京城的饭后闲谈，这会儿让他们再多谈论几句我也不会怎么样。唯有一点，你将来可要替我在娘娘面前说几句软话，不然我可亏了……”

       “你是害怕娘娘不喜欢你？”

       “若说我一点都不在意娘娘对我的看法，那肯定是胡扯，但也没有那么在意。我嫁的人是你，又不是娘娘，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真正担心的，是因我之故，娘娘心中对你颇有不满。”这一番话说得是让陈俨既舒坦又有些别扭，舒坦的是琇岚说的句句在理，别扭的是琇岚张口闭口毫不避讳嫁娶之事，反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陈俨先是闷闷一笑，随后忍不住笑出声，看到琇岚不解的眼神笑得更大声了：“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我和你说正经事呢！”琇岚可不管陈俨贵为太子之尊，在茶座下狠狠踢了陈俨一脚，陈俨一时吃痛，这才不得不止住笑声，“咳、嗯……你今年几岁？我可是比你年长了四岁，且娘娘如今跟前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先不说娘娘会不会生气，便是生气了我会没有办法吗？会让你为我烦心这些小事吗？你啊，太在意这些小事了……”最后那句话，意味深长。

       “哦！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还好意思反过来笑我小家子气？”琇岚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来，“你怎么那么讨厌！”说完又踢了一下陈俨。她到底不曾见过宫闱里的阴暗之事，还未听出陈俨那句话的意思，也没来得及想为何陈俨只提了皇后。

       陈俨只觉着好笑，虽然琇岚和自己比起来还是太小了，但看着琇岚在他面前不加掩饰，想笑就笑、想生气就生气的样子，更加珍贵琇岚的坦诚，他心想：小便小吧，有他在，可以慢慢教。他是娶人回去做夫人的，又不是做谋士。

       “好，是我讨厌。但我也只讨你的厌，也只有你敢光明正大地说讨厌我。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们俩现在还没成婚，见面的次数是见一次少一次，最近朝堂上也不太平，我估摸老六又要开始作妖生事，你便体解体解我，这次不与我计较，成不成？”这番话其中的讨好意味是个明眼人都听得出来，陈俨身边伺候的林舒听的也是一阵无语：主子总喜欢捉弄姑娘，等姑娘生气了，偏偏自个儿又要去哄，真不知道图个什么劲儿……

       “我才懒得和你计较，家里那二十个姑姑够我头疼的了……”

       知道琇岚是个嘴上不服输的性子，陈俨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过来，我刚才想了想，你说的那什劳子苦肉计不到迫不得已还是算了罢，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糟蹋了身子。还有一法子，只是免不了得委屈你了。我细细说给你听……”琇岚也不矫情，俯身侧耳过去，两人说着悄悄话，却不知这副情形在外人眼中是多亲密，好在这是在二楼独立雅间，除了屋子里各自身边带着的仆人，没人会看到，而那些仆人自然不会看到不该看的地方，两方各自对视一眼，互相低下头去，心中想的大同小异。

       “……所以，岚儿，这件事看起来是我帮了你，但实际上，是你在帮我。”

       “……”未听到琇岚的回答，陈俨又加了一把火：“帮我，岚儿。” 正巧琇岚微微侧脸，与他四目相对。

       意识到两人此时的距离过于暧昧，陈俨可以闻到琇岚脸上的脂粉香气，他不自然身子往后退，而这时琇岚扯住陈俨手上的袖子：“一言为定。”说完站起身让梅香过来，对着陈俨点了点头，打算回去。

       临走前陈俨想说些什么，但顾虑到四周还有仆人在，那句话便被咽下。琇岚察觉到他的动作，眉眼弯弯：“来不及说的你写在纸上派人捎给我就是。这会儿子确实待的久了，我先回去，省的家里人担心。”

       “嗯。”陈俨只觉可惜，但想到这件事情的后续，更盼望那一日的到来，眼底也染上几分笑意。

       “那，我走了？”琇岚此时已戴好了帷帽，对他示意。

       “仔细路上。无骄，送姑娘回去。”

       “不必了，杨叔就在楼下不远处等我，有他架马车回去，你别担心。”

       “好。仔细路上。”

       “好。但这话你得对架马车的杨叔说……”琇岚笑着道别，陈俨对着她的玩笑自是不在意一笑了之。临走前琇岚又跑过去悄悄地问她心上的少年郎：“你之前说，你帮我是因为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那、那……” 她闪烁其词，不太好意思开口，直盯着近前人的脸庞。

       陈俨微微侧脸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他知道琇岚想问什么，但他坏心眼的不着急开口。最后还是琇岚的呼吸声越来越轻，陈俨实在是怕琇岚憋坏了，忍不住的笑意透露在话语间：“不止如此。还因我心中有你。” 

       到底是小姑娘。陈俨在心中暗自笑道。

琇岚忽地远离：“我回去了！” 她一转身，陈俨自然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但羞红的耳朵却是最明显的答案。

       无数人共同期待着三月初四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