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4

“岚儿，苦了你了。”琇岚此时已醒来，正躺在床上，燕阳王妃端着碗汤药喂她，“但母亲还是要说一说你，你不是个糊涂性子，怎的那日如此莽撞？”

       琇岚未说话，抬手让下人们都下去，燕阳王妃把汤药放在一旁，她想看看女儿会怎么说。

       “母亲，以后家里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您便信岚儿这一次吧。”府里有探子，虽没人告知，但琇岚在那一日却隐隐约约猜到了。没道理昨日还对自己说为了自己愿意拼一拼的父亲今日因自己的执拗就说出断绝父女情谊之话，至于反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琇岚猜测是不是那日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若仅仅是有关张家之论，上京城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没说过？所以，到底是哪一句不该说的被自己说了？

       琇岚睡了一日，她现在脑子还不大清醒，那日大家各自说了哪些话她这一刻的确是记不清了。

       琇岚是从燕阳王妃肚子里出来的，她脸上的每一个神态燕阳王妃都一清二楚是什么意思，她首先应下：“好。至于那日之事，你应该明白是你父亲故意的。他这么做，无非是做戏给圣上看，我这般说，你懂了吗？”

       琇岚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的。”燕阳王妃见此也无声叹了口气：“这是个什么日子？当爹的非要和女儿离心，女儿才能在婆家过得舒心……”琇岚伸手握着母亲的手，“阿娘，岚儿不后悔。”

“阿娘”、“阿爹”是大齐的孩童尚未学规矩时对父母亲昵的叫法，琇岚及其他兄弟姊妹虽出身燕阳王府，府上对于规矩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但燕阳王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几个学规矩只早不晚，平常普通家孩童学规矩学得晚，有的乡野之家甚至七八岁才开始，但世家通常五岁便得抓起来了，有的人家甚至三四岁便开始了，例如以礼数周全闻名的大儒世家——陬渠孟氏。孟家的规矩多得是花样百出，这么说吧，如今世家用来惩罚家中姑娘的手段还是向孟家学的，那时闺中女子若犯了错，家里人多是禁足，让她跪在祠堂前罚抄经文，现在最重的便是用戒尺打手掌，一日下来，膝盖、腿和手是肿的，用晚饭也不得不坐在床上，由婢女亲手喂食。而孟家则是先用玉笏敲打女子手臂，臂部疼痛难忍，但手指却毫发无伤，敲打过后罚其默写论语、女德、女戒，写错一字便被玉笏敲打一次，直至默写完毕。因其被敲打部位在手臂，难以被人发现，且不会影响正常活动，所以被玉笏敲打手臂这一惩罚自前朝便被延续下来并流传于外界。上京城少有人家也如此对待姑娘，多是气不得过，偶有几次实行此法。而出生陬渠孟氏的姑娘多以善书法、待人礼仪周全、规矩繁琐而闻名。其代表便是前太子妃孟氏，菲茹。

       一声“阿娘”勾起燕阳王妃太多回忆，她已经许久未听到自己的孩子唤自己为“阿娘”了，她知道这是琇岚在对自己撒娇，记得上一次听这一声“阿娘”还是因芷沅那日由于分娩疼痛实在忍不住不由唤了声“阿娘”，想到这燕阳王妃又湿了眼眶：“我生了两个女儿，偏偏这两个女儿都……唉！”

“母亲可别总是在姐姐面前说这些话。姐姐听了，自己伤心便罢了还得安慰母亲，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再说了，岚儿是自愿嫁给殿下的，先不管殿下心中有没有女儿，只要圣上对这桩婚事满意，便够了。再说了，你看岑岑与杨编修，两人虽不是蜜里调油但也是琴瑟和鸣。岚儿觉得夫妻之间更多的是责任而不是情爱，更何况这不单是我与太子的婚事，是我们家在向天家表态。而且……而且岚儿挺喜欢殿下的……” 说到最后，琇岚悄悄放轻了声音，在母亲面前说自己的心上人总有些不好意思。

       燕阳王妃笑着捏了捏琇岚的鼻子：“滑头。这种事连我也说不得吗？”但很快，她又正色道：“你父亲把事情动静闹得这么大，这哪里是燕阳王府在与天家求和？” “母亲，我不是说了吗，是表态，至于有没有求和的意思都不重要了。不妨做最坏的打算，便是燕阳王府最后不讨圣上欢心，但有今日这一出，不管怎样我也是殿下明媒正娶的正妃，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天家总不会怠慢了我，在天家看来我已是天家妇，我与燕阳王府是两家人了。”

       “……” 两家人这话一出，母女两个都红了眼眶，琇岚重重吸了吸鼻子，“没事儿的，母亲。这不是在说最差的打算吗。” 

燕阳王妃含糊几句，把这个话题带过，她知道那不是最差的打算，是最有可能的打算，至于真正最坏的情况，她不敢想。“还是说一说你的两个婆母吧。主子娘娘是不是个好共事的婆母我不知道，但从我和她打过几次的交道来看，她是个厉害角色，否则殿下也不会至今养在她名下。惠娘娘当年入宫时虽只是采女身份，但她亦是早早就封了妃的。且其母族韩氏虽是昌黎韩氏的分支比不得皇后的母族琅琊王氏，但若是抱养回自己的孩子凭其现在的身份也是足够了。该怎么对付你那两个婆母，你先看看太子是怎样对待两位娘娘的，若实在不懂，你先问问太子。我听你之言，太子应是心中有你的，那在这方面他至少不会瞒你害你。”她替琇岚掖了掖被角，“我跟你说这些，不仅是你要嫁给太子，将来免不得要看主子娘娘和惠娘娘的脸色，早知道这些对你有利无害，做媳妇的，便是尊贵如皇后，在太后面前也是如此。你祖母去世的早，我还未进门她老人家便仙去了，所以在婆媳关系上，母亲也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可教给你的。但只有一点，你一定要和殿下齐心。我虽不曾面对婆媳恶劣的情况，但上京城多的是例子，这些年过来我也看清，只要正妻和家中夫郎是一条心，便是什么坎都过得去。你与殿下亦是如此。”

       “还有一点。”燕阳王妃缓了缓语气，似乎是在讨论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和太子要当心。圣上终究不年轻了。” 说完她自己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但为了不让琇岚看出什么面上还保持着冷静淡然。燕阳王妃心道：长生天在上，这是我这辈子说过最不知轻重的话了……

       琇岚原本被母亲放回被窝里的手又伸出来，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袖：“母亲！”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震惊，更多的是恐惧。“母亲，慎言！”琇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父母面前不值一提，母亲竟然敢如此平淡地对自己说出那句话，她是胆子大，但也不是莽，听得懂母亲话里的意思。

       “别怕，孩子。”燕阳王妃自知，拍了拍琇岚的头，“你别忘了，你是太子妃，将来也会是主子娘娘。这些东西，你终归是要知道的。男人们在外免不了一番争斗，但我们作正妻的除了要管家，还要与自家男人同一个步调，帮他。知道吗？”

       “嗯。”

       “脑子清醒的正妻，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家室作正妻的。当然了，人情往来也不全是算计，你熟悉的那几位夫人与我，要么是闺中密友，打小便认识；要么是成婚后因你父亲的原因所认识的，加上各自性子合得来，也就互相交好了。还有一些你不太熟悉的夫人是我在宴会上认识的，为给你父亲日后做好铺垫，结交的点头之交。当然，各夫人之间也有各自的交好，其中也免不了夫人间交好但男人间横眉冷对或是男人间关系不错但夫人间为了维护各自男人的面子勉强算是点头之交的。”

       “可若人情来往全是算计，为何不在一开始便处理好这些，非要给自己受委屈？”

       “糊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的书都读到马蹄子底下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养马，应该逼着你多看几本书！”

       “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看的书多能帮我解决现在的问题吗？能帮我应付两个婆母吗？”

       “巧言令色！那你骑马打球就能解决麻烦了？少给自己找借口。读书是为了让你少犯糊涂不作死，这样才能好好做个人。不然你以为家里出身武将，却还要姑娘家读书上女学的目的是什么？我和你父亲给你请的先生莫非全教你女德女戒了？！”

       琇岚此时不敢放肆：“母亲消消气，岚儿这时候还未睡清醒，嘴里说的都是胡话。母亲莫怪，莫怪。”

       见琇岚脸上直露出的讨好，燕阳王妃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上辈子定是造了孽这辈子才生的你这么个姑娘！”说完掐了掐琇岚的脸，“好好躺着，再睡会儿。别给我添乱。”

       琇岚又坐过来：“岚儿这不是在烦恼以后的事情，睡不着吗。”

       “我这般性子尚能对付这些，你是我的女儿，还怕这些？再说身为太子妃也算是同辈里最尊贵的了，同龄人间不会有人想不开要给自家男人惹是生非。便是碰到那些脑子不清醒的，怎么说燕阳王府和太子还在呢。快给我躺下！”说毕燕阳王妃强摁琇岚躺下休息。

       琇岚知道燕阳王府是自己最牢靠的后盾，只是想到将来为人妇后能像现在这般与母亲撒娇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且有的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心中感受一时说不出来……

       “所以，你这是舍不得我们了？”弄明白琇岚心中郁闷的原因后芷沅随手拿起一旁侍女扇风的扇子，轻戳琇岚的鼻梁，“傻子！你只是嫁人了，虽说作为新妇肯定是与做姑娘时是不一样的，但你见我，哪回不是想回来便回来了？家里人过生辰或是发生什么大事我可没少来吧？你是要做太子正妃的人，除了圣上、主子娘娘、惠娘娘，谁人敢随意欺负你、给你耍脸子看？便是殿下，这门婚事可不是我们死乞白赖讨来的，你莫把自己放轻了！我们做媳妇的，只要自己立得住，婆家那边也不会刻意刁难，谁家不想过安生日子？再说了，现在的张家，我还是做得了主的。东宫里虽人多，但太子身边的人少，简单。你把你自己院子里的事管好，想做什么和殿下说一声，我看殿下多半是不会拦着你的。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都敢当着太子的面问风筝能不能随意处置，而太子也是随着你的性子来，这说明太子对你，与对那孟氏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你若是舍不得我们，大不了每三个月回来一次便是了，上京里这么做的新妇不在少数，放心着吧。”芷沅怕琇岚一时想不开，再加上自己也是对唯一的妹妹千万个不舍得，难免语气激动了些，话说的也多了。

“姐姐……你，原来……”琇岚喃喃自语了片刻，忽然喜笑颜开，“我当然知道了！有姐姐在，我自是不怕的！”而芷沅半晌还未反应过来。琇岚一个劲儿地说道：“你不知道，大家这些天对我特别客气，连朔儿都不跟我争竹蜻蜓了，明明之前我一拿他的小玩具他都要哭的或者跟我抢来抢去，那小身板跳来跳去的可有意思了。但姐姐你不知道吧，前些天他竟然说‘小姑姑就要做新娘子了，朔儿要让着小姑姑。’转头就把那一堆小物件都给我了。我都十八了，那些玩具对我而言有什么意思？和朔儿玩才是有趣，偏偏他最近跟个小夫子一样，小小年纪装老成样，怪没意思的。”

       芷沅此时听到琇岚这样说，忍不住皱起眉头：“我真的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真庆幸大嫂不和你计较，我若是大嫂非罚你抄书不可！也是大嫂脾气好，朔儿才五岁不到呢，连朔儿你都拿来玩笑，你还知道你快十八了？我以为你还以为自己才刚过八岁生辰呢！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芷沅半是指责半是担忧，琇岚这样的性子真的受得住天家礼仪的束缚吗？不，受不住的，芷沅打心底里知道。既然如此，琇岚又会做什么呢？芷沅想到那些阴暗腌臜之事，看到眼前妹妹明媚单纯的模样，一时之间有些后怕。

       “姐姐，你莫要担心。你烦心的我都明白。”琇岚将左手覆盖在芷沅的手上，“我嫁给三郎，一是我们互相欢喜，二是姻亲是世上最牢靠也是最不牢靠的关系。所以，我婚后老不老实、规不规矩都不会对真正要紧的事产生太大的影响，把话说难听了，孟氏与我对于天家来说，都是一样的。可你也知道，我若是在意，便不会这般死皮赖脸不可了。” 

       芷沅听罢不语，她看着杯中的茶叶，没注意到琇岚对太子的称呼，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随后，姐妹两人又说了说体己话，见时间已差不多，便一同上了马车。因离燕王府还有段距离，芷沅又拉着琇岚一同说话，其中提到了关于管教姑姑一事：“我当真是觉得越发不得小瞧了你去，你和我老实说，那二十个管教姑姑是怎么被请回宫的？莫不是殿下又被你强拉着胡闹了？得亏殿下都依着你的性子，二十个管教姑姑硬生生头天晌午来，不出十日便被宫里的人接走了。”芷沅想到这事又是一阵头疼，“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老实巴交到底是做样子给旁人看，姐姐你又不是旁人。”琇岚无所谓一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嫁过去是太子正妃，做主子的何需揣摩他人心意？如此这般，岂不是本末倒置？”

       芷沅见状只觉得头更疼了，她这个妹妹，聪慧通透是自然的，但如此“通透”下去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分寸了：“你这个性子，只怕是既受娘娘喜欢，又容易惹主子娘娘不快。” “姐姐如今说话真是绕口，娘娘就是娘娘，主子娘娘也是娘娘，我只要记得这点便是了。反正横竖有……殿下在。” 琇岚唤太子向来是以他在兄弟排行中的“三郎”为主，但为了少让姐姐纠正自己对太子的称呼，她也上道地把常人听起来惊骇的“三郎”给改了。

       “还有，姐姐说我是胡闹，可哪儿是我胡闹啊。反正那件事无外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嘛！阿姐你就别往下问了。”琇岚想到那日的情景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着几分羞涩。芷沅光看妹妹脸上的神色便知道她在害羞，语气里带着揶揄：“哦？”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琇岚对着太子撒了次娇，又唱了出“苦肉计”，那些管教姑姑便被皇后派人接走了。

       总之，到了最后众人只知是那宫内来的教养姑姑自持身份、以下犯上，管教期间言语上多有轻辱之意，教习过程过于苛刻以致性格如此刚烈的燕阳王府千金都闷声哭了许久。令人惊讶的是最后查出来那名姑姑是惠娘娘派来的，一时之间上京的人家又被这桩婚事所吸引目光，当时讨论琇岚的“英勇事迹”，这时窃窃私语妄想着日后婆媳间的麻烦事。

       知道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的惠妃更是病倒在床，幼子睿亲王连忙在跟前侍奉汤药，此事愈演愈烈，连皇后都受了牵连，被太后批评管理不当，整桩事情下来怎么看都是文贵妃得益最大，好巧不巧文贵妃不日偶感风寒，需静养在床。最后皇后下旨派人将那二十个管教姑姑都接回宫内，此事才算是彻底完结。

       而始作俑者一个刚才还正兴致勃勃地在郊外放风筝，一个正在昭阳殿煮茶品茗，好似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