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3

再次收到娘家递过来的帖子时，李芷沅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琇岚执意嫁给太子，燕阳王和燕阳王妃怎么也拗不过她，再加上帝后二人有意无意的示好让步，这门婚事终于开始兴办起来。虽然先前因燕阳王夫妇不同意这门婚事各项礼仪被耽误了些日子，但在燕阳王府同意这门亲事后，因本就是天家赐婚礼部对于婚礼的筹备紧赶慢赶也算是赶上了，若不是怕太快准备得仓促，恐怕琇岚原本是今年三月初四出嫁的吉日都会和岑岑在去年冬日里作新妇。

       皇子成婚，寻常人家的六礼自然不能等同放到皇子妃上，更何况此次的新郎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早在拟旨之前皇帝便派人来算了陈俨和李琇岚的姻缘，结果如何唯有帝后二人知晓，总之一个没过几天便下了赐婚旨意，一个开始打点婚礼所需的各类事仪。

如今全府上下皆是一片喜色，此时距琇岚出嫁仅剩二十来天，芷沅照旧打点好张家一切，大包小包的赶回娘家，来见见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妹妹最后未出嫁时的模样。

       大齐民风虽开放，但已有婚约的未婚男女成婚前的一月之内，是不得再单独相见的，琇岚虽从来不在意这些，但因是第一次做新娘子，没来的也害羞起来，老老实实待在王府内，连上街的次数也由六日一次改为十日一次。但是，她该打的马球没少打、该串的门兴致来了依旧是潇潇洒洒地出去。

       家中有大嫂严氏及外甥朔儿在王府里和自己作伴，但严氏也要陪燕阳王妃出府赴宴，除了要管自家院子里的事时不时也要帮衬燕阳王妃管家。至于朔儿，他已到了启蒙的年纪，天刚亮便要去先生那上学了。

       这时候有自小疼爱自己的姐姐过来作伴，琇岚自然是眉开眼笑，恨不得整日与芷沅腻歪在一起。这不，今儿正巧是拉上芷沅出府松快去了：

       “姐姐，快过来呀！你看这风筝飞得多好！”芷沅放下茶盅，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她当时是怎么认为岚儿心中自有打算的？“你啊……都是要作新娘子的人了，我怎么觉着你还是个顽猴呢？你看看，额头上净是汗，这里那么偏，得亏你有那个闲心跑到这，只为将你那‘大飞鹰’展翅高飞！”嘴上这么嫌弃，但手上拿着块帕子正给琇岚拭汗。

       “哎呀，阿姐！”琇岚自然知道她只要这么一开口，她的好姐姐什么都不会同她计较的。“这是……他派人特意做了送给我的，我要是把这风筝当宝贝似的拿个香案供起来，那才叫毁了他的心意，好没意思呢。”提到太子时，琇岚不自觉迟疑了片刻，放轻了声音。

       但很快，手中筝线的摇摆让她的注意力重新放在那只风筝上，琇岚扯一下线，兴致勃勃地盯着那只在天上翱翔的“雄鹰”。“……都要成婚了，你的那些规矩却是被你都丢了？那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我看啊，便是放眼整个大齐的姑娘，除了你敢那般唤殿下，旁人可是万万说不出口的！”芷沅略带无可奈何，在手中拿着帕子的情况下，食指轻轻戳了戳琇岚的额头，“若是被宫里来的那些管教姑姑听见了，有你好受的！”

       头往后一躲，琇岚不在意笑笑：“好好的，你提管教姑姑做什么？姐姐是陪我来放风筝的，不是来给我立规矩的。你说对不对，姐姐？” 

       立春已过，天气回暖，万物复苏。琇岚在这个天最喜欢打上一场马球，或者是去郊外骑马。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拉着谢岑在上京郊外骑马，只不过一个在马上驰骋，一个在马车里看着驰骋之人的身影。谢岑是早产儿，吃药如吃饭，她家是十几年前因谢父晋升入的上京，这些年谢岑没少跟在琇岚身后到处蹦跶，身子骨也跟着好起来，但比不得从小就跟在兄长背后到处跑的琇岚。玩熟之后谢岑曾问过琇岚，说她是不是没少干过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虾米的捣蛋事。琇岚反问谢岑，是不是所有身子骨弱的人风一吹就会倒，出门得要八个人扶着不然都走不动路。两个小姑娘当时都才八九岁，互相问完后都忍不住嬉笑起来，那时的她们不懂人情世故，世界干净只分黑白两面。

       原本琇岚是想喊谢岑出来放风筝的，但谢岑回了帖子，说她婆母管的严，之前回了几趟娘家就够让婆母不高兴的了，现在是不敢出来陪琇岚作伴的。

       琇岚总不能怪谢岑，但说心中没有失望是不可能的，琇岚头一次意识到，与她从小认识、亲密无间的岑岑是真的嫁人，身份也不单单是她的闺中密友了。

       思绪回荡过来，琇岚松了松线，她想：天气这么好，岑岑没法出来，真可惜。以后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岑岑一样可惜……

       “行了，今天就放到这。梅香，把剪子拿来。”

       “唉，慢着！”芷沅虽对于皇家心有不满，但如果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表露出来，为了张家、为了燕阳王府，她都不会留下这样遭人口舌的把柄，见琇岚当真要剪了风筝线，连忙呵住梅香又对琇岚劝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风筝好歹也是殿下赐下来的东西，你放便好好放，做什么还要把那线给剪了？”

       “我接了这礼时便问了殿下，风筝是不是随我处置，殿下答应了。再说了，这风筝飞得那么好，为何不能剪线？梅香，去拿剪子来，快去快去，这线勒得我手疼。拿晚了我要罚你的。”

       芷沅拉着琇岚的手：“怎么了？莫不是被我说了几句，和我置气了，嗯？”见琇岚额上的细珠都被拭去也收回手帕。就这个空档梅香已经把剪子送到琇岚手上，琇岚笑着说了句：“傻梅香，你是不是随身带着把剪子？好了，我不罚你。”随后又望了望那只风筝，接着毫不犹豫地剪断风筝线。芷沅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剪都剪了，这时候还说些什么不是纯粹讨人厌吗？

       “姐姐今日讲话怎么那么别扭？我与你生气做什么？”也未管那只风筝之后是落下还是继续高飞，琇岚已经转身，而那句话似乎是对芷沅之前问语的回应。

       “嗯？你方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姐姐只要知道岚儿不会真的同你红脸便是了。不过姐姐，每次你都要说些玩笑之语故意逗我，你图个什么乐子呢？”看见琇岚一板正经地望着自己，芷沅止不住笑出声：“好好好，是姐姐小孩子气。都快嫁人了，少和我计较，成不成？” 

       “……姐姐少来。”芷沅听罢，又是一顿失笑。

       琇岚也懒得纠结长姐失笑的原因，放了好些时间的风筝让她也算是心满意足，大步走向先前仆人们收拾好的凉亭，爽利地坐下灌了好几口茶水，一旁伺候的梅香眼力劲儿不错不断地给她满上早已备好的凉茶。“梅香，放了这么久风筝我饿了。”“主子想吃些什么？糖渍山楂今日有带过来，豌豆黄也拿了些，桌子上的芙蓉糕还有，主子要不要尝尝陈胖子最近做的春饼？清香爽口，主子可以试试。” “被你说的，我什么都想试一试了。这样吧，你都拿一点上来。” 琇岚饿在兴头上，她现在只觉得自己连一整条猪腿都吃得下。

       芷沅连忙叫住： “唉，这么多东西，虽说是一点，但多了你哪里吃得下？不许淘气。梅香，给你主子拿些垫肚子的吃食过来便好了，等会还得回去用晚膳的，吃多了怕晚上不克化。” “姐姐，我不是安儿。就算是我要嫁人了，你也不必……不必这么哄着我的。”琇岚突然转头看向芷沅，“我虽说是要嫁人了，但我还是燕阳王府的人啊，我还是我啊！”

       芷沅从小带着弟弟妹妹们长大，与她最有默契的是双胞之弟琇洹，最不让她省心但也最让她暖心的是二弟弟琇宕，而最懂她、也是她最了解的便是幺妹琇岚。芷沅知道此刻她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琇岚这些天积攒在心里的郁闷，但一想到妹妹将嫁之人是天家之子，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下去：“岚儿，去年姐姐便问过你，为何要嫁给太子，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我没忘。”琇岚微微颔首。

       “单从私情上看，我也不怕羞，三郎是我心上之人，我相信三郎亦如此看我。再从圣上对府里的态度上看，燕阳王府现在必须表明态度。除了太子，还是哪一位王爷能令圣上更放心？姐姐你已经是张家妇，但家里还有我。” 这是琇岚非太子不嫁的答案。

       燕阳王府再怎么尊贵，终究不能贵过天家，若是天家保持一开始不地道的做法，燕阳王也有几分把握能让圣上暂且收回圣旨：大不了找个道士过来说自家女儿体质特殊，某个神仙点名要她进道观清修数日。说是数日，但没个确切时间，三年五载皆有可能，燕阳王本就不信这些，而且他是打算要个上门女婿的，闺女年纪大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燕阳王想着圣上再怎么强硬也要顾虑此类玄学，且太子不可能为此特地等上“数日”，这桩婚事自然也可大而化之，就算琇岚非嫁不可，谅她也无能为力。

       可赐婚的旨意下了之后，天家虽此事做的不地道，但后续该给的都没少，甚至给的有些多。先是圣上携手皇后亲临燕阳王府，与燕阳王夫妇共商两家婚姻之事，光是这一点已经是令无数世家眼红羡慕嫉妒的了，便是太子的头婚也没有让圣上与皇后如此兴师动众。再是太子时不时邀李琇洹、李琇宕兄弟二人赴宴共乐，最令人疑惑的是前太子妃母族陬渠孟氏在之后的中秋国宴赴上京向天家问安时，进礼的单子中还带上了一道翡翠屏风——给燕阳王府的。

       说回那日，当琇岚跪了一夜从祠堂里出来依旧坚持非太子不可时，燕阳王不是没料到，但心中酸楚却是十足，他下了一个决定：“只能如此了。”

       燕阳王妃一开始抓着琇岚的衣领此时也松开，原想给琇岚一巴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但看到琇岚即使憔悴也依旧眼神坚定的样子，也下不去手了。“母亲，您消消气，岚儿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长媳严氏赶紧上来扶着燕阳王妃，一旁的芷沅也劝着父亲消气，帮着琇岚说话。

       严氏嫁过来时芷沅已出嫁，而琇宕还不及成婚的年纪，家里女眷唯有琇岚一人，她原就比丈夫年长一岁，是个会照顾人的性子，对待那时才过十二岁生辰不久的琇岚也多有关心。旁人若因长兄成婚的缘故自然会与兄嫂保持距离，但琇岚却不在意，对她而言，兄长只是娶了嫂嫂而已，兄长还是兄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好在严氏也是个容量大的嫂嫂，对严氏来说琇岚也是个略有着小性子但不骄纵的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因此琇岚虽是作为她的叔妹但其关系却是比自己亲身妹子还要亲昵。有一次严母带严氏胞妹前来省亲时，见到严氏与琇岚相处如此融洽反而有些吃惊，待琇岚出去上女学时严母还悄悄问严氏方才是否在强颜欢笑，严氏听闻自是宽慰几句但也笑的失了言语，待琇岚下学后竟也毫不避嫌将原话稍修饰几句说给琇岚听，说完后两人自是一阵欢笑，惹得刚回房什么都不知的琇洹无语而对。

       “舒尔，你也劝劝这个犟丫头！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燕阳王妃紧紧拉着严氏搭过来的手。“母亲言重了，舒尔担不起。”严氏听闻止不住颤抖一下，自己虽说与叔妹关系亲昵，但事关叔妹的婚事，她身为外姓妇哪里敢多嘴？也不过是劝婆母消消气，派人给罚跪的叔妹端些吃食过去罢了。“母亲，您这么气下去也不是办法，岚儿向来是个倔脾气，您先坐下来，听她说说自个儿到底是怎么想的。”虽是这般想着，但与叔妹相处几年下来若此时真一言不发，严氏也做不出这种事。“岚儿，你好好和母亲说说你自己的想法。”严氏示意琇岚说些软话，至少先将眼前这一关给过了。琇岚不是傻子未尝听不出嫂嫂的话中之意，且看到父母眼里的失望心中也有过动摇。

       琇岚原本站在燕阳王妃面前此时如昨日一般，忽的跪下行跪拜大礼，身近之人不免听到一声闷响，而琇岚一直维持着跪拜姿势。

       “你！” “岚儿！”众人也是惊讶不已。刚坐下的燕阳王妃又站起来，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便这么喜欢跪？跪了一夜还不够是吗？！”这会儿子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前去毫不犹豫甩了琇岚一巴掌，由下而上，正好让琇岚抬起头来。

       “母亲！”严氏一系人惊呼。

“涵儿。”燕阳王不再看琇岚，他走向燕阳王妃，“你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昨日我已让那道士准备下山，估摸五日左右能到上京。我都安排好了，今日之所以还问她，不过是最后意思一下，你放心。” “父亲！”琇岚睁大眼睛看着燕王，“万万不可！”燕阳王如同未听到琇岚在说话一般，又对燕阳王妃柔声道：“如果她还是执意要嫁，就当我们子女情分浅薄便是。”

       燕阳王妃不可置信，“你、你要当作、从未生过她？”

       “……十月怀胎的是你，为了她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的也是你。我可以当做没有她这个女儿。”

       当琇岚听到父亲如此平淡轻松地说出这些话时，顿时心中自昨日积下的委屈也涌上心头：“您就未想过燕阳王府一直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不会引来圣上怀疑吗？！姐姐未入宫选秀已是让圣上心有怀疑了，还有当年您联合武将一同上奏，圣上真的不在意吗？多年前平乱时，边塞将士皆知张家却不知圣上，张家如今落得何种地步您看看姐姐便知道了！现如今，燕阳王府……”

       未说完便被燕阳王打断：“住口！”

       “我不！您都说出子女情分浅薄之话，我再不说还要等……”

       “啪！”燕阳王反手一巴掌打在琇岚脸上。“不知所谓！你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与燕阳王妃的那一巴掌不同，之前那一巴掌只是让琇岚脸色红肿，过些日子便消了，而这一巴掌却是直接打昏了琇岚，琇岚只觉得头脑震隆，加上之前情绪激动与一夜未睡，还未意识到嘴角流血便已晕了过去。

       “……”

       “……”

       前一刻喧闹的场面这一刻四下无声。

       “还愣着做什么，外面的都傻了吗？！快喊大夫！那几个伺候的快进来！”四下无声后琇洹最先反应过来对着门外大喊。琇宕最先过去扶起琇岚让她靠着自己，待芷沅跟过来扶起琇岚时为避嫌与芷沅互换位置，但芷沅是女子柔弱之身撑不了多时，此时严氏也过来帮忙扶着芷沅以免琇岚再受波折。

       出来劝言也带着轻微指责的是琇宕。“父亲，岚儿到底是女儿身，您在军中多年手上功夫重点情有可原，岚儿虽偶有顽劣，可父女两个万不至于到这一地步啊！” 琇宕与琇岚年龄最相近，七岁之前两个人是睡同一张床上长大的，虽说长大之后要避嫌，但兄妹之间并未生分，琇岚的第一份胭脂水粉便是她二哥给她置办的。

       “宕儿 ！少说几句罢！还觉得如今不够乱吗？”随后出声阻止的是芷沅。

       燕阳王也是一愣，随后闭上眼一言不发，他心想：动静闹得这么大，圣上派来的探子不会不报。如此，应该能让圣上稍稍打消猜忌。岚儿，你既然要走这条路，那么从此以后都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