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昭是个素来淡漠的人,这倒不是说他习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恰恰相反,他待人很热情,而且是那种不逾礼数的热情,常常叫人生了误会,误以为只要稍稍离他近些,便能走近他的心。他沉溺于这样的把戏多年,并以此为乐。
他在热闹中落寞孤独。
所以当他遇到同样阅人无数的叶知秋时,他险些落败。
在迷蒙的大雨中,叶知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毒辣藏在斗笠之下,只露着一双不肯服输的眼。
他听过太多谎言,所以他在遇到一个陌生人时更倾向于看那人的所作所为,叶知秋这般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只是她保护自己的外壳,而她纵身一跃入洪流的剪影却道出了她滚烫的心肠。
他觉着她是个不错的棋子,索性就留了一手,若她以后有求于他,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她变成自己手上的一把刀。
他再次回到府中,而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睡梦之中,她奋不顾身跳下的身影,她那张素静动人的脸,还有——狼烟四起的战场上,她独自一人站在城楼,神色坚毅,这一切的一切,都紧紧揪着他的心,叫他不得安睡。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
他本能地厌恶自己,却无法厌恶她。
过分清醒的理智告诉他叶知秋不过是恰好不幸地被他选中,成了他去爱众生的一个理由。
在萧远昭十二岁的时候,皇后告诉他他的生身母亲是个普通的宫女,在生下他之后就消失在了一个雷雨夜里,再无踪迹。
萧远昭开始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对自己的存在不悦的,在皇帝看来,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因着他身上流着与他那可怜母亲同样卑贱的血。
但萧远昭并不自轻,为人一世,都得生,也都得死,所谓人的三六九等,只是被人为地区分出来,他看着那些在宫城中行色匆匆的人,其实与他无异。
他很小的时候喜欢坐在一个秋千上读书,没有人知道他在怀念一个人。
那是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长得秀美,好像她的眼里随时都会有泪水掉出来,她的左手戴着一串红色的小珠子,她每次都会笑着给他摇秋千,摇得很高很高,那是其他的宫人不敢做的事,他像一只无翼的幼鸟被抛在空中,他笑得开怀,他从未体会过这样无所顾忌的快乐。
从萧远昭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的生母。这种刻在血缘里的默契让他轻易地认出了她,他们从没有说过话,却能明白彼此的关怀,女人见他玩得这般开心,一双似哭未哭的眼睛多了一些笑意,她摸着他的头,示意他下次继续过来。
他回去的时候没有回头,心里却盛满了她流下的泪水。
可是后来她没有赴约,她逃走了,好似一只鸟儿飞离了这里,无影无踪。
他到处找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甚至不知道宫中真的有过这个人。
她死得无声无息。
他抬头看着这四方的宫墙,只觉它们都要向他压过来,他感到窒息。
他回到皇后那里的时候,皇后似乎发现了他不对劲的地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什么话都没有说。
在她消失的那一天,他也见到那个罪魁祸首。那个人,他的生父,一个人站在秋千旁边,手里拿着一串红色的小珠子。
他坐在床上,想起过去的一切,可笑得让人心寒。
果然,有父必有其子,如今他也要和他的父亲一样遭到这样的报应么。
他低头看自己的右腿,那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落的伤病,这一辈子都不能完全好了。他当时从楼梯上落下来的时候人也昏了过去,也就没看到把他推下来的人。幸好他没有因这事被费掉太子之位,但他知道自己在宫中的日子已经举步维艰。
他嘴边扯出一抹笑,若她知道自己是这副样子,嫌弃他都来不及。
后来每每接到太平溪那边的消息的时候,关于她的事情他都故意避开不听。
萧远昭在政治方面的觉悟格外早熟,因而在他的其他兄弟姊妹还沉迷于风雅之事时,他已经悄悄将这个国家的政治架构与人人默而不言的规则都悉数了解了一遍。在多次的推敲摸索后,他绝望地发现——不管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究竟是贤明还是昏庸,所谓的帝国终将走向衰亡,唯一的区别,只是延迟或是加快它的步伐,没有人能阻止它。
他只有推倒那个代表神圣帝位的庞然大物,一切才能获得新生。
他发现自己未来的出路根本就是个错误,而他将要坐在那个位子上,将这个错误继续下去。他好绝望。
所幸萧远昭有足够的办法宽慰自己,他还没有太多可怕的执念。
他知道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将那棵树连根拔起。
他所能做的,就是折中妥协,寻找一个点稍加改变。
当叶知秋再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她对他还是抱有期望的,她希望即使生为蝼蚁,也有活下去的出路,而不是被随意放弃。
他怕自己的心会乱,所以忍住不去见她。
后来只是在某个下着大雪的一天,他见府中白梅盛开,竟生了叫她过来一块看的念头,便去了程桂丹的院子里等她。他知道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喝药,这也是他嘱咐过程桂丹的事。
他独自一人坐在一棵白梅树下,右腿又开始不听话,犯疼,寒风刮过,像刀子一样割他的肉,痛到了骨血里,他一言不发,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他的身上已经落满了雪,她还是没有过来。他心冷不已,敷衍地将程桂丹拥进怀里。纵使眼前的女子眼里全是对他的爱慕之情,那也不是她,她不会用这样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他。
他心生悲凉之意,难道他要继续无望地爱着她,等到一辈子都过完,她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甚至觉得向他多走一步,都是对自己的背弃。他们之间,从来都隔着千山万水。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他一人自作多情而已。
他在回去的路上却撞见了她。
叶知秋眼神躲闪,欲言又止,走到他面前尚有一步之遥时,她停下来。
她闻到淡淡的梅香,心里一暖,帮他把身上的白梅拨下来,又取下挂在手臂上的披风,解开带子,将它披在他身上:“今天的雪很好看,殿下有这般兴致也是好的,只是以后要小心些,莫把自己冻着。”
他看了她一眼,她与往常一样,波澜不惊。
等她的手离了披风,她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他亦向前行进,二人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叶知秋很少笑,看谁都是一副死水般的表情,只有他一人知道,在她亲人尚在的时候,她的神色有多动人。
可他没想到,她再次露出笑容,却是他带着她见到子鉴的时候。少年骑着枣红小马,意气风发,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那源源不断的像太阳一样的光辉与生命力照亮了沉寂多时的少女的眼睛,她眸中的火焰,也随着少年肆无忌惮的呼喊声跳动。
他在那一瞬感到无力和恐惧。
他苦苦追寻的,或许对另一人而言却是唾手可得。
他这辈子都不能像萧子鉴这样骑在马上振臂高呼,不能心无旁骛,他要背负很多很多,他生命的底色注定是灰暗的。
人人都喜爱那明亮的光芒,没有人会主动走进被忽略的角落。
“二哥,这是哪个公公,这么年轻,瞧着竟比女人还要漂亮。”子鉴收好马鞭。
“这是云生,孤的左右手,”太子看了她一眼,莫名有一种要宣示主权的冲动,“孤可是在意得紧。”
“二哥着实有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小公公,”子鉴纵身一跃,骑上马背,“我先去看父皇了,二哥在这儿好好玩一番再离开也不迟。”
她望着那个逐渐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黯然,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刚刚说的话听到没,长得好看就多笑笑,不要成天绷着一张脸,太丑。”
他心如刀割。
“是,殿下的话臣会记住的。”叶知秋低垂着眼。
原来他在她心里,永远只是主人,她对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非分之想。
“记住有什么用,”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做到了才算是像话。”
若是她愿意,他也是可以成全她的心愿的,他这辈子,终究做不了另一个萧子鉴。
他想,是时候找个能与他相互扶持一生的人了。
他又见了好多女子,又流连于繁盛的花丛中,可是不管他怎么抉择,他都觉得差那么一口气。
直到有一天,他见叶知秋坐在长廊里,捧着一本《庄子》,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常服,格外好看。
“殿下,”她向他行礼,“臣的祖父年轻时做过书生,所以常常跟臣念叨老庄之学,以前臣没有机会,今日臣想囫囵吞枣一番,不知殿下是否应允?”
他的脑海里闪过电光石火。
老庄之学……他这些年所设想过的人间,确实跟庄子之流的理想多有相似之处。
“自然可以。”他淡淡应答完便离开了。
他本以为一切会仅止于此,却未料叶知秋在耗完一个下午后,竟起了兴致直冲到他面前,眼里堆满笑意,像星星一样明亮。她没有一刻停下来,向他陈列了老庄政治宏图中的种种可取之处,无一不使他心潮澎湃。
叶知秋当真是他命里的魔星。
他的笑比哭还有苦涩。
在明白这个宿命般的事实之后,除去与她讨论政事的时间,他都想方设法不与她碰面,他的怯懦胜过了他的勇气,他不能让她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可是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发现一张张写满了他的字条,她还竭力模仿他的字迹,等他看到最后一张字条的时候,上面的字足够以假乱真。
他只好让她重新开始练字。
他们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之后,叶知秋在萧远昭的眼里就像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好像只要一根指头稍稍碰过去就会碎掉,他不敢轻易触碰她。就连他们的第一个吻,还是叶知秋主动向他索求的。
他从没想过女孩子的身子会这般柔软,像水一样,她偎在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他的心不停地颤抖。
他问她,有没有害怕过,有没有后悔过。
她说,我落子无悔。
宫变前夕,他把她留在府里,二人紧紧相拥,久久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才听到怀中的啜泣声。
知秋,我的腿……可能这辈子都好不了了。他松开怀抱,抚过她的脸颊。
嗯,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我爹下不了床,我爷爷也下不了床,命里的男人注定就是个腿不利索的,我怕什么。叶知秋瞥瞥嘴。
萧远昭。风雪哗啦啦地刮过,叶知秋捧着他的脸。
嗯?他茫然无措。
萧远昭你给我听好了,要是你也像我那没出息的老爹一样随随便便就寻死,我可不会好心给你送葬,那样我不就当了个冤大头?我才不会当你的未亡人给你作伴,你没了,老娘照样日子快活。叶知秋捏住他脸上的肉,用力捏了一把,他觉着有些痛。
好好好,他用右手的食指刮过她的鼻子,我一定好好活着,把你困住,才不让你走。
天亮时,尘埃落定。
他独自站在最高的楼俯瞰下面的一切风景,身后穿来熟悉的脚步声。
臣,见过陛下。
他回头,叶知秋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
他明白自己如今成为了那个继续着错误的人,其次才是她的人。
他牵过她的手,她反过来覆着他的手,想要将它捂暖。
叶知秋喟叹一声,对着他冰冷的手哈气,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知秋,那个人他已经去了。他红着眼,强压着悲痛。
陛下,别难过。她让他靠在身上,轻抚他的后背。
陛下,人终归有一死,谁都逃不了的。
那你呢,他靠在她的肩头,你是不是也会离开我。
对,可是在此之前,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他揽住她的腰,闭上眼让自己暂缓一会儿,现在只有她和他。
叶知秋或许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一直以来,都是他离不开她。
萧远昭一直都不肯立后。他总想着不能委屈她,他要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她拜过天地,让他们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
他想向上天求一个永远。
后来他发现她放走了瑞王,却下不了狠心,仍旧期待她能否说出实话。他身为帝王的本能让他不得不拿穆兰还有自己摆在她面前让她选择,他见她无奈纠结,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她不肯说,是因为她还顾念着他的感受。
或者是……他不敢想,他怕事实真就如此。
——妹妹和他,她都不肯放弃,她要毁掉她自己,成全他,让他再无弱点。
如若必须要牺牲一个人,那必须是她。她永远都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
他明白了这一切,又怎能不心痛。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庄子》上看过的一句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时他还不明白,看到这句话之后脸色铁青,赌气不肯再看这书。
说的什么胡话。
可现在他全懂了。
你骗我。在黑暗的牢笼中,他抹去唇上的血,让她停留在他的怀里,她确实也累了,褪下所有伪装,泪湿了他的衣袖,湿了他的领口。
他们目光相对,她无奈摇头,求他不要顾及自己。
他想,来不及了。如果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同。
而他现在甘之如饴。
好好照顾自己,他拢紧罩在她身上的大氅,外面的人看到这件衣服就如同见到我,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他的手指吻过她的眉眼,叶知秋,你记住,你是孤唯一的妻,你不可以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