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故里月
本书标签: 古代  故渊家族  琳琅文社 

长亭慢(一)

故里月

“将军,这里就是肃州。”一位身姿挺拔的军士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张发黄、已经被做上标记的布防图。

沈卓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高耸的城墙。

就是这儿了。

沈卓默不作声地打量周围的一切,手里握着剑的力度没有松下半分。

“上城楼。”他压低声音,干脆利落地走上并不平整的青石阶。

这一年是天继二十三年,距离这位名垂青史的定南侯斩杀昏帝、拥立新君的时间还有三年多,百年之后,远在异国的燕国人每当谈起这位开国将军时亦不免肃然起敬,说他有真正的将领风骨,亦有怀济苍生的赤子之心。

而此时此刻,还只是前平将军的沈卓登上肃州被风沙侵蚀、摇摇欲坠的城楼,随从的军士在一旁小心提醒:“将军,您托属下的事情属下都办妥了,待您看完这里的布防,今晚就能到新宅子里歇息。”

沈卓一边行进,一边将每一个在城楼上饮沙含风的守卫都看了个遍:“今晚若是还有谁要登门,没有重要军务,决不可让他进府。”他想今晚先好好图个清净,养精蓄锐,谁都不能打扰他。

“属下定当不负将军厚望。”军士万般小心,他知道将军正在筹谋些什么,但凡有一丁点差错,都会前功尽弃。

如果他没有判断错的话,不出七日,将军就能拿下整个肃州,肃州乃是军关要地,一旦归于晋国,那么晋国原本就牢固的霸主地位便更加坚不可摧。

他再往这位深得晋帝信任的军中将领看一眼,沈卓独自一人伫立在城楼边上凝望远方,像是思索着什么。他念及未完成的任务,匆匆走下石阶。

在一旁小心提防的侍卫并没有放下长年悬着的一颗心,他追随沈卓多年,一直为他卖命,也算是他的亲信,但他仍旧莫名对这位备受军中将士爱戴的前平将军怀有很深的戒心,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来证实他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的话——沈卓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美人堆,黄金屋,他不为所动;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封官进爵,也并非他所求。他就像是天生为战场而生一样,在遍地白骨的修罗场上毫无畏惧,仍然能杀红了眼,砍下一个个头颅,鲜红的血溅满他的脸,看上去越发的诡异,就连平日里仰望他的士兵们都怕他下一刻就全把他们割喉,痛饮他们的鲜血。

这样的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还能看重什么,还能在意什么。侍卫猜不到。

沈卓这样的人,往往是叫人看不透的,跟着这样的人,势必要经历重重险阻,最后的结果,要么能获得无限荣光,位极人臣,要么就是一错再错,直至万劫不复,富贵险中求,看的就是自己愿不愿意赌一把。

沈卓望着远方滚滚黄沙,那翻涌的风沙就像是浓浓的水雾一样,挡住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看着看着,越过呼啸的西风与沙丘,看见了雨雾中翠绿的山峦,看见了清澈的、水花四溅的小小溪流,看见了那隐于山林中的一方青灰色山寺。

“沈卓,你心意已决,为师也不能再强留。你走罢,我不想再见到你。”祈圆方丈眼中一片清明决绝,话完,欲关上寺门。

“师父!那吴家将领杀我家人,夺我母亲,此仇不报,我愧对吾父,枉为人子!这仇我一定要报,师父养育我多年的恩情我沈卓也一定要报答,还望师父不要舍弃徒儿,待多年以后灭族之仇得报,我速速就来找师父,让师父安享晚年——”沈卓跪在雨中,脑门一个劲地往地上磕,额头早破了个口。

“够了!为师不想再听你说这些无用的话,”祈圆方丈狠心背过身,“当年为师救你,我同你说的那些话都忘了吗?为师不想再见到你这个逆徒,既然你执意要还俗报仇,那你就去。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也不必见了吧……”祈圆方丈重重地关上门,沈卓连忙从地上爬起,一个劲地扑上去,但为时已晚。

沈卓死死地盯着这扇门,等到恢复意识后,他立马疯了一样地挥拳砸门,极度的悲痛像一把刀直直地刺进他的心,雨水和着泪水、血水又酸又辣,流进他的眼睛,他一边用力地擦脸,一边拼命地将自己整个人撞到门上,直到全无力气,他才瘫倚着门边,在轰鸣的雨声中绝望地嚎哭。

途径肃州的风沙迷了眼睛,他微张着嘴,狼狈而沮丧,颤抖地伸出粗糙的手,擦去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心中酸楚差点尽数倾诉于那转瞬即逝的大漠烟尘。

他早就只是一个人,他早已众叛亲离。

他早已没了指望,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他的心被多年以前的仇恨和屈辱填得满满当当,他想从这无底的深渊中逃出来,可是他找不到出口。

他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待沈卓完全看清时,那个小黑点手捧一碗清水,摘下黑色的面纱,蹲在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妇人面前,递上那碗清水。

这本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

可是他看到了更多。

他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时,那个小黑点在看到穷困的妇人时,明显停顿了一下——她在犹豫,毕竟在这塞外,水堪比金银,是最最珍贵的物资。

但她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快步走向那个妇人。

在她摘下面纱前,沈卓看到的,是一双如湖水般澄澈的双眼,水盈盈的,盛满了泪水。

小黑点摘下面纱,取出随身的水壶和陶碗倒水,她望向那个因缺水快没了半条命的妇人,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入清水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妇人喂水。

沈卓静静地望着那小小的一个黑点,感觉好像有什么凿开了他紧锁的心,一束微小但足以照亮他整个世界的光在刹那间透进来。

多年以后,沈卓大仇得报,助新君开国,封官进爵,成为定南侯,沈家一荣俱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帝王恩宠,人人都不敢轻慢他,或出于敬畏,或出于攀附之心。

有史书记载,他曾多次携军士南下,平复川蜀,扩疆开土,兵戈直指苗疆。人们说,正是定南侯沈卓一再坚持请命南下,得帝应允,为晋国扩充疆土,百姓得其庇佑,晋国才有长达五十多年的辉煌。燕国与苗疆亦知他的盛名与威严,只要他在,无人敢动侵犯晋国的念头。

他是这乱世中为数不多的真正的传奇。

没有人知道,每到夜阑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到一个人,想起那如湖水般澄澈的双眼,他再也没有见到那样好看的眼睛,那个人流下的泪水,他记了一辈子。

他从此就有了一个愿望,他愿那个人的眼睛永不蒙尘,永远澄澈明亮,盛满温暖。

狂风怒吼,大雨倾盆,一颗不能再平凡的小石子被人投入清澈见底的水中。

这是楚楚扔的第五十九颗鹅卵石,只有指甲盖的大小,滑腻腻的沙地上已经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指印。

雨声风声交织着,像极了赶集时身上白色羽毛或多或少沾满泥巴的鸭子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吵闹的很。

楚楚的心也是乱成一团麻。

师父已经把自己关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知道现在人是活着还是已经发烂发臭了。

她的师父是个怪人。

听师父说,她尚在襁褓时,是师父在荒郊野外意外捡到了她,她才没被深山里的豺狼虎豹给吃了。也是师父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楚楚,楚楚动人。

师父待她很好,但常常会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许她进自己的卧房,好像里面藏了许多稀世珍宝。

要真是稀世珍宝就好了,也不至于住在这见不到人影的深山里,她总在师父消失的那几天这么想。

师父在那个房间里藏了很多秘密。

她又往水中投入了第六十颗小石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前一个月前,晋国的定南侯沈卓领帝命南下,攻占她们所居住的蜀地,而在锦城被划入晋国地图的那一天,楚楚正外出替师父采办膏药。

楚楚依稀记得,那天她穿着师父裁的藏青色布裙和新买的木鞋走在潮湿的泥地里,天空像是被洗过一样白白的,很干净,她的心情也是这般明亮活跃,还有逗路边王大娘家肥鸭的闲心。

笼子里的白鸭知晓自己将死的命运,又在楚楚的次次挑弄下,变得愈发躁动不安,扑棱着大翅膀抖出一地羽毛,一个个伸头冲着楚楚嘎嘎叫,简直是要冲破这竹笼的架势。

见到这般场面,楚楚实在是开心,对着鸭子们就是一个鬼脸,真真是“丑态”百出。

正当楚楚厌倦了鸭子们的叫声就要迈开大步离开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惊叫。还未等楚楚反应过来,她就被王大娘拉到角落里,只能露出一颗头,还是被遮了眼睛的。

她什么都不能看清,只能微微抬起眼皮,让指缝间的阳光照进她的双眼,至少这样她还能够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她在此时才能明白盲人的世界里,是没有任何色彩,眼睛所见之处都是死寂的,都是无处可逃的恐慌,这样虽生尤死的痛苦,是可以叫人心死的,是最最可怕的。

“晋军……是晋军来了!”方才那个尖叫的声音仍然颤抖着,像是一只在树丛中被猛虎盯紧而不敢挪动的小白兔。

没人敢继续发出声音。

晋军?是从北边来的吗?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会……杀死我们吗?

谁也不敢得出一个结论。

随后而来的,是整齐又铿锵有力的铁蹄声,还有兵甲与兵甲撞击的声音,清脆却冰冷,叫人心里发寒,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你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低哑沉稳的声音伴着马蹄声渐渐走向她,兵刃的撞击声一次次敲打她,逼她直视这一切。她只觉自己于瞬间坠入万年冰窟,温热的血液将近凝固。

她的掌心早就凝出了汗,她要是出事了,师父会不会伤心欲绝?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不可以,不能在今天。

她伸出五指,任如葱细嫩的手指攀附在那手背上,足足挣扎了半天,使了不少力气才把盖住自己眼睛的大掌扒拉下来。

明亮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重见光明。

眼前的男人已年近不惑之年,却依然能够窥见几分年轻时的贵气和英俊,男人骑着高高的黑色骏马,眼中尽是胜券在握的冷静和久经沙场的果断狠辣。

只是在她看见他的那一刻,男人的瞳孔明显放大,喜悦和讶异占了上风,甚至可以说是狂喜,似是久别重逢,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说。

她呼吸一窒,刹那间心中生出了同样疯狂的迷恋,竟一时忘了他是侵入她故国家园的帝国将领。他的眼神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哪怕她明明知晓他是想经她看见另一个人,她也沉溺在了这无尽的温柔中无法清醒。

你是谁?这三个字卡在她的喉头里。

她忽地想起小时候师父坐在床边给她讲的睡前故事,他就是师父的故事中那塞外纷纷的飞雪和敢与同天并肩的雄鹰,是银色的堆着皑皑白雪的山峦,是青海湖中水天一色的纯蓝。明明他沾满那么多人的鲜血,可她却觉得,他的杀戮是情有可原的,而他也是纯粹温凉的,是那片能够静静躺在她掌心的一粒雪花。

真是像极了……师父。

她立马听见脑海里轰的一声。

她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这时猛地想起来,这个人,是敌国的将领。他现在踏着的,是我们的土地。

真相残忍而寒冷,她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气都是脆弱易碎的,就像深冬里屋檐前的一根根冰凌。

带着一颗冰冷的心,她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端端正正地在黑色骏马前跪下,一字字答道:“将军,我是谁家的孩子并不重要,因为我是晋国的孩子……”

她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也是晋国的子民。”

等到楚楚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她正被王大娘拉着离开拥挤的人群,人们叫嚷着,一边把污秽泼在她身上一边用肮脏不堪的话辱骂她这个叛国贼,楚楚两眼含泪,瑟瑟发抖。

“让开!都给我让开!她一个娃娃口无遮拦的,能懂什么事,你们一个个吃闲饭的,还不赶紧各回各家!”王大娘骂骂咧咧,挥舞着扫帚把周围的人拍打回去。

见到王大娘如此袒护自己,楚楚心里便也好过一些,但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位将军的模样,心里仍存疑惑。

太像了,和师父简直是神似,都是两个仙人般的人。

这样的人,害得她差点背弃了道德。

“真是一个个脑子拎不清的,那敌国的兵都打到这儿来了,皇帝老儿都不管,那就是真没法子了,这些货色都搞不清楚事情,就只知道欺负你个小娃娃,也不看看刚刚是谁救了他们,你可别放在心上。”

王家后院里,王大娘把白天晾的衣服取下来,随后添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走到火堆边,楚楚接过粥碗,苦着一张脸小口小口地吃粥,仍旧沉默不语。

“我说你这个娃娃也真是的,平日里好好的,怎么今天见到那个将军就中了邪,你没看到自己那副样子啊,真是邪门了,这几日你就小心些,别再出门了啊。”

楚楚停下吃粥的动作。

“嗯,我会小心的,实在不行我就让师父过来帮忙。”

楚楚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告别王大娘后,楚楚提着灯回到浮山。

楚楚走了很久,才看见密林中一座小小的木屋。这是她和师父的家。

“师父,我回来了。”楚楚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她径直开门进屋。

师父常常不在家,是个行走江湖多年的奇女子,干的是不入流的活计,但师父从没跟她说过自己究竟做的是什么活,由此她也明白师父不是个正常人,也不是个能被世俗接受的人。

师父从没教过她什么,所以对楚楚而言,师父更像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老师。在她的印象里,师父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会教她画画,会给她讲自己在江湖的所见所闻,但师父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过去。

师父的过去,会与那个人有关么?

她带着满腹的疑问,斗胆走进师父的书房,师父从不许她进来看。

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打了个激灵,颤着手推开门。

天继十六年。

浮山。

今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阙奴长亭悬在一棵古榕树下,静静地打量一个穿着青灰禅衣、披着头发的汉人少年。

“敢问山中神仙是否出门远游,小人愿以重金求神仙相助,神仙若肯屈尊,小人感激不尽!”少年有一双好看的剑眉星目,哪怕皱着眉头也是极俊的,阙奴长亭见他跪在尘土中,仍不失一身傲骨,不禁动了念。

她犹豫再三,回到小屋中梳洗打扮。

随后沈沉英见到的便是一个低头微笑、端着茶水走向他的少女。

少女穿着淡绿色的衣裙,头上插着白色的珠花,脸上浮起的两朵红晕害他一时迷了眼。

她向他伸出细嫩柔软的手,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好软好软。

这姑娘怕不是个小妖精。

沈沉英心里这么想着,却觉得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安放下来。

“沉英哥哥平日里唤我楚楚就好,你此番前来,是为了找我师父帮忙,让她为你换一张脸对吗?”阙奴长亭将沈沉英带入小屋,沈沉英四处打量着,屋里摆着各种花花草草,都精神得很,显然她平日里都是用了心思打扫的。

“是,你师父现在不在浮山么?”沈沉英想起他来之前听到的种种传言,这浮山先生出身苗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换脸高手,但性情阴晴不定,古怪得很,呆在浮山一月就要在出门游历三月,从他那里求来一张脸必得献上重金以表诚意,要让浮山先生亲自动手换脸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里,坐在桌上喝茶水的沈沉英不由得向那个正在浇花的苗疆少女看了一眼,少女一派天真无邪,若是能和这个姑娘处好关系……那事情就成了一半……

“沉英哥哥,你别担心,师父不轻易替人换脸,我将你领进来,那你必是个好相处的人,师父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会帮你,不会为难你的。”阙奴长亭眉眼弯弯,沈沉英终于舒了一口气。

“楚楚,你师父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我需要给多少银钱,住在这里可要注意什么?”沈沉英从腰间取下沉甸甸的钱袋。

“大概……三个月后,”阙奴长亭接过钱袋,里边装着满满的金块,她不禁眨了眨眼,稳住说话的气息,“这些……就够了……沉英哥哥住在这儿里也不必太过拘束,一切照常就行。”

三个月……她只能留他三个月。

上一章 萧郎(一) 故里月最新章节 下一章 萧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