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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郎(一)

故里月

我和你是孽缘,是深渊中的罪。

小说《萧郎》(更新中)

叶知秋或许永远都会不知道,在昌宁十九年暮春那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她的纵身一跃成全了另一个人的余生。

他用手帕捂着鼻子,踩着过去从未走过的泥路,透过细密的雨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停在浑浊汹涌的水边,他顺着那人的方向看去,浑水中还有个小小的黑点。

那人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下水。

他没有动,在一旁冷眼看着。

就算不肯跳下去,也没有什么过错吧,说到底还是更顾念自己。

但他还是错了,那人还是用绳子将自己和旁边的一棵树绑在一起。

到底还是选择了舍生取义。

他亦做不到漠视这一切。

那人纵身一跃,被他拦住。

“绳子绑牢一点再去。”他怕被对方认出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硬着头皮装腔。

那人扭头往他这边看,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好。”竟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那人正要伸手去解绳子,慌乱之中,他忙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鞭子把那人和树干绑住。

“我把这棵树扶住,你快下去。”他故作镇定。

扑通一声,那人跳入水中,不小心喝到些泥水呛了起来,他也差点想跌入水中,去捞那人。

但他又思及自己的身份,还是站在了原地扶住树干。

他见那人在浑浊的急流中抱住那黑乎乎的东西,见那人往回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呼吸急促,心中像是有风呼啸而过。

那人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娃娃倒在泥地里,她也是一样脏兮兮的,他忙去拍小娃娃的背,小娃娃哇地吐出一堆泥水。

小娃娃的头发湿漉漉又臭烘烘的,头顶上还挂着几根水草,那人从泥地里爬起来:“丫头你没事吧!吓死阿姊了!”

他突然觉得这人有些好笑,但还是往小娃娃那儿看去。

小娃娃张着嘴巴,愣是说不出话来。

“完了完了,这丫头怕不是被吓傻了,话都说不了了,”他拼命摇小娃娃,那人一个劲地着急,“丫头,说句话呀,别吓阿姊。”

“这丫头怕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整个人都魔怔了,”他不顾自己身着锦衣,把小娃娃抱起来,对那人道,“你家在哪里,先把这丫头安置好。”

“好好好……我家就在山上……”那人穿着不合脚的开了口的鞋,一点都没有拘束地走在泥地里,“这位公子,照您这么小心地走路,太阳下山了都走不到我家门口的。”

他停下脚步,敛眉道:“你刚才一直都在偷偷看……我?”

“小民住在山间,平时啊这里什么奇奇怪怪的虫蛇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几个您这样锦玉堆里出来的人儿,自然要小心一点,”那人轻盈的笑声里带着一些狡黠,他却觉得格外好听,“不过刚刚也是您出手相助,您若不介意,可以先在小民家里躲躲雨,小民家中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公子不必担心。”

“姑娘既然大方,我自然不介意。”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被他抱着的小人一路上瑟瑟发抖,他有意或无意地跟那人聊些当地的情况,那人也不拘谨,皆一一回答他。

他跟着那人走到了一顶半塌的草屋前,他隐隐闻到了一些令人不适的气味,不禁皱起眉头。

“把这丫头给我吧,公子抱了一路,也该歇歇。”那人向他伸出手,他看见一双布满茧和新伤旧伤的手,若不是他已经确认眼前这人是个姑娘,他是万万不敢信的,京城里那些姑娘家的手向来娇贵,更别说还要去干什么下人才做的苦力活。

他仍抱着小娃娃:“我不累。”

那人放下手开门,门一开,一股浓浓的药汤味扑面而来,里边有一张床正对着门,床上躺着一个枯瘦的老人。

“那是我爷爷,”那人解下蒙住脸的布和蓑衣,一头不到肩的短发在他眼前散下,他从未想过女子会有那么短、那么稀疏的头发,“爷爷,我回来啦,还有位客人。”

他把小娃娃放下,对那老人行了一礼,正要坐下,却发现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这里。”他望见一双冷冽而骄傲的眼睛,坐在那人搬来的矮凳上。

“爷爷,这位是……”少女好似全然忘记了刚刚他帮她的事,不冷不热地向枯瘦的老人介绍他。

“鄙人姓萧。”他点头道。

“哦,对,萧公子,”少女轻轻挑了一下眉,“刚刚我在路边捡到一个女娃,是这位公子好心帮我把那娃娃带回来的,爷爷你看……”少女揉揉老人的腿,声音慢慢变得娇嗔起来。

老人看了那还在瑟瑟发抖的娃娃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想要养着这娃娃几天,或是找个姊妹作伴,爷爷不拦你,只是你自己又得辛苦些。”

“爷爷真好,”少女甜甜地笑了一下,看见他的时候又忙敛去笑容,“公子也辛苦了,只是小民家里鄙陋,还望公子早日归家。”

哟,过河拆桥。他心里暗想,又忍不住多看那少女一眼,只见她一脸神气,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哪里是个姑娘家,分明就是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

他穿着已经被泥水泡过的锦衣败兴而归。

叶知秋把小娃娃带上岸后,一股脑地倒在泥地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姑娘,醒醒。”一个陌生的带着些凉薄的声音传到她耳边,她心尖一颤,脑中那根线一下子绷紧。

她半睁着眼,挣扎着要起来。

她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在拍小娃娃的背,小娃娃正一个劲地吐泥水。

那是叶知秋第一次见到他,萧公子,远昭,或者说,太子。

她私以为像他这样锦绣堆里出来的男人,论过起日子来还不如她这样做什么事都跟卖命一样的女子,所以她向来鄙夷那些看上去很讲究的贵人,不过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罢了。

不过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声音里透着冷漠和疏离,若只是听他讲话,她便会觉得这人不可亲近,甚至别有所图,可她睁开眼,却见他不顾自己身上那闪着璀璨光芒的锦衣,半跪在泥地里柔声安慰那惊恐万分的小娃娃,她的心里好像也有一块地方被轻轻抚平了。

当他看向她的那一瞬,她的双眼亦被刺痛,她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闪着晦暗不明的试探和好奇,好似要将她刺穿,再抽筋剥皮,把她整个人都剖开,非要狠狠地羞辱她一把才肯罢休。

后来她见他一直抱着小娃娃未免有些辛苦,好心要把那丫头接过来,他却只是仔细看了她的手,没有把小丫头给她。

她羞愤难当,这是嫌弃她太脏兮兮了么?

至此,这种要将她生命中已有的贫瘠和尴尬全都看透的意味让她重新对他生出了满满的敌意,再让她对他说出的话变得跟长在太平溪边的红椒一样辛辣,肆无忌惮。

那天傍晚,她站在自己所踞的高地上望着那个狼狈离去的身影,心里并没有感到多少高兴。

叶知秋一直都认为,像她和太子这样的人,是不能得到善终的,若是他们都能被神佛原谅,那于尘世中如蝼蚁般随随便便就能被碾碎的人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太子性格残忍冷酷,她亦是如此。

他们偏偏是天生的敌人和天生的知己。

见到太子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这个人会看穿她融入骨血里的清高和卑微,坚毅和脆弱。

他的笑容很灿烂,很温柔,但也总是不够开怀,对于自我情绪的泄露足够克制。

一把还在藏锋的利刃,她想。

而她却与他截然不同,爱笑的时候就会放肆地笑,发怒的时候毫无理智可言,扑向他人的怒火像密集的刀片一样嗖嗖划过,直把人刮得遍体鳞伤。

于皇帝而言,遇到叶知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事,如同孤琴遇瑟。

他的爱与恨从来都是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却只有他一人知道。

直到他在朦胧的雨天里望见那个纵身一跃的人,他长久地被压抑住的种种心绪才得以像那浑浊不堪的洪水一样汹涌澎湃。他含蓄至极又猛烈至极、几乎要把他生生烧毁的心绪,开始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

不过他刻在骨子里的温柔与悲悯亦是天性所致,他从来都不觉得抱起一个脏兮兮的娃娃是一件令他厌恶令他蒙羞的事,亦不觉得贵族和尘民有什么绝对的贵贱之分。

如果说他一生源源不断的悲伤和无奈,是秋日里掠过千山的高风,那么叶知秋恰巧是一片本要落于泥土,腐朽于泥土的再平凡不过的树叶,却偏偏被他这轻盈的哀悯之风随意席卷而过,从此不断飘零,不断起起落落。

他们一生的开头截然不同,而他们的心性却又无比相似。

他与她,不过是在各自的冬夜里,在纷飞大雪中,看到了在艳红如火的枫林下停歇的彼此。

熊熊燃烧如烈火,又含蓄克制,如刀卷腹,非要在自己身上捅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才肯罢休。

他们的爱与痛,从来都不会,也不愿伤及他人,只会让心中的那把利刃指向自己。

历尽半生风雪,不断领略、不断参悟世间种种风景,入世的圆滑与锐利,出世的淡然和悲悯,他们都有,所以他们不断挣扎,一同坠落,最后相拥。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孤果然没有看错人,”叶知秋抬起蹭过墙灰的脸,眼前的少年好奇地大量她,“你说你有孤想要的东西,那在哪儿呢?”

“知秋就是。”叶知秋面无表情。

“好,以后你就跟着孤,孤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到。”少年笑着离开她的视线。

叶知秋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她怕不是把自己的命卖给了个魔鬼。

“这是什么?”叶知秋一脸茫然地盯着老太监手里一颗黑乎乎的小球。

“听话些,把它吃了,这可是主子特地吩咐的,吃了它。”老太监的寒鸦嗓发出的怪叫回荡在她的耳边。

叶知秋很听话。

可是喉咙好痛,好痛。

叶知秋差点被痛晕过去。

等到她鼓起勇气让喉咙里的经脉扭动时,她发现自己的嗓子毁了,听上去跟老太监的寒鸦嗓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听上去稍稍年轻一些。

叶知秋学会捏着嗓子说话,叶知秋学会易容,叶知秋学会挽弓,叶知秋学会骑马。

从外到里,把自己变成一个雌雄莫辨的阉人。

她有了一个新名字,云生。

等到她再次见到那个连笑一笑都让她胆战心惊的少年时,已是半年之后。

那个少年,准确来说她应该叫他太子殿下,又一次像她刚刚带着他的信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从头到脚,带着几分好奇和怪趣细细将她看了一遍,最终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还不错,有几分懂规矩的模样了。”

“以后你就做孤的侍从吧,孤需要你这样会做事的人。”

叶知秋本就是一个不爱笑的人,来到太子身边做事后,更是不苟言笑,浑身上下一副穷酸阉人样。

理书,誊写,挨骂,为太子卖命的日子反反复复就是这几样,每天都活在太子自上而下的压迫中,叶知秋的性子也变得越发刻薄,她没法拿太子出气,只好对着她手下的人拳打脚踢。

骄傲,自负,掌控欲极强,这些她曾经讨厌过的字眼如今在她身上一一兑现,太子府里的人都知道,云生公公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陆云生。

“知秋,你说过的那几个人孤都查过了,”时隔一年,她没想到自己最开始跟他提及的事他还记得,“事情有些复杂,要给太平溪人一个交代,还需要一些时日,还有你妹妹穆兰……”

“兰兰找到了?”叶知秋僵冷的脸总算有了一点波动。

“没有,人牙子的手段太多,要想找到一个孩子没那么容易,况且已经过了一年了,穆兰也会长大,模样也是会变的。”叶知秋一脸灰败。

“孤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穆兰,孤不会食言。”太子望着她,目光灼灼,语气坚定。

“臣,必为殿下肝脑涂地。”她低垂着眼,跪在太子面前。

“你在做什么?”太子大惊,将她扶起:“你我相识已久,不必顾及这君臣之礼,当初也是我愿意将信物赠予你,也是我同你说万事皆可求我相助,你莫要愧疚。”

那天之后,太子似乎对她比以前好了一些,也不怎么骂她了,叶知秋虽然还是和原来一样没什么笑容,但也不再冷着脸对待下面的人。

要她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于是叶知秋做事更加卖力,叶知秋越来越了解自己的主子。

比如他会在她过生辰的时候送她一个平安符,比如他喜欢清静,比如他越来越信任自己。

后来叶知秋知道了一件事。

太子在京城的几个清贵的府中安插了几个幕僚,就像几颗掉进墙缝里的种子,慢慢滋生发芽,然后一举倾倒根基。

“殿下的筹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知秋低垂着眼。

“见到你之前,孤就有所打算,”太子从容执笔,完成最后一画,“孤在太平溪见到你之后,你的所见所闻更是让孤确定了那些人想要做什么,只是孤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要用牺牲太平溪所有人的方式来吞食物资和赈灾银。”

“那群人已经是京城的权贵,为什么还想要这么多呢?”叶知秋不解,叶知秋咬牙切齿。

“知秋,越是这样的人,他们的欲望就越多,是永远都得不到满足的。”太子笑道。

后来在皇室的猎场里,她见到了小王爷萧子鉴,在烈日下骑着枣红马的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挥着鞭子肆意地笑着,会在见到太子的那一瞬间迎风而来:“二哥,我今天又猎到了一只鹿!”

这个小王爷她是知道的,萧子鉴原本无名无姓,是一个乡野老汉跟买了的疯婆娘生的孩子,后来老汉被那疯婆娘推进江里夫妇二人双双溺死,无家的婴孩被一个守墓人养大,四岁就又下地又看坟,长了一双能在黑夜里视物的眼睛。

说来也巧,刚刚好就是在太子来到太平溪救了穆兰的那一年,太子在回京的过程中在姑苏的茶楼里撞见了被顾客欺辱的孤儿,从此京城里多了一个叫萧子鉴的小王爷。

同为异乡人,或许出于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叶知秋对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王爷总是会本能地多关照几下,她展露为数不多的笑容:“小王爷,您小心着些,要是您这几步跌了一跤,回头太子殿下还要怪我们这些奴才照顾不周呢!”

“二哥,这是哪个公公,这么年轻,瞧着竟比女人还要漂亮。”萧子鉴收好马鞭。

“这是云生,孤的左右手,”太子看了她一眼,对着小王爷眉飞色舞道,“孤可是在意得紧。”

“二哥着实有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小公公,”小王爷纵身一跃,骑上马背,“我先去看父皇了,二哥在这儿好好玩一番再离开也不迟。”

叶知秋望着那个潇洒的背影有些失神,太子回头看她:“刚刚说的话听到没,长得好看就多笑笑,不要成天绷着一张脸,太丑。”

“是,殿下的话臣会记住的。”叶知秋低垂着眼。

“记住有什么用,”额头被太子弹了一下,有点疼,“做到了才算是像话。”

“殿下对小王爷是真的好,什么都依着小王爷。”回太子府的路上,叶知秋小声感叹道。

“子鉴无父无母,得到的疼爱太少,又从小吃了很多苦,孤这样做,是应该的,”太子皱了一下眉,“这孩子父皇也很喜欢,孤忙于政事不能多陪陪父皇,让他多去宫里也是一样的。”

“知秋,在想什么呢?”叶知秋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了。”

“想家了?”太子眼中掠过一抹讶异,但脸上又马上浮起笑意,他立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她:“打开看看。”

“这个?”叶知秋看看太子,再看看手上这个小得可怜的香囊,疑惑得伸出一根指头扒开香囊,一股红色的烟雾骤然升起。

“辣椒粉?”叶知秋不敢置信,这味道……闻着倒像极了长在太平溪边的红椒。

“喜欢吗?这个东西是孤前几天做的,本来打算再过一阵日子再给你……”太子用手肘撑着脑袋,歪着头看她:“以后要是想家了,就拿出这个闻一闻,这味道够呛啊,保准呛得你到处找水喝。”

“殿下说笑了,我们太平溪的姑娘家,这点辣不在话下,”叶知秋笑着把鼻子凑过去,果然还是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殿下的礼物,臣很喜欢。”

“好了,今天孤也累了,不如今晚去闹市走走,说不定还可以看一场烟花。”太子笑着指向窗外的街景。

那天晚上,她与他在闹市中穿梭, 黑夜中灯火璀璨,暗香浮动,他们也在同一朵烟花下许下最诚挚的愿望,于她而言,这已然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月后,天已入秋,叶知秋再次踏入宫门,有幸见到了裙摆绽放如浪花、被称为晋国第一绝色的永安公主。

一个、两个、三个……卧房里,趴在桌案上数着太子送的平安符,照着时间一个个排列。

今年是她在太子身边做事的第三年,经过长期的历练,她总算是做到了凭着一身真本事服众,在太子府中混得如鱼得水,每次出门都像只骄傲的孔雀,扬眉吐气地指挥来指挥去。

更值得高兴的是,今年的生辰,除去平安符一个,她还领到了一个樟木做的小箱子,叶知秋欢喜极了,恨不得天天拿出这个小箱子擦来擦去,放到太阳底下晒着,再当成个小祖宗烧香叩拜。

要不把往年生辰收到的东西都放进这个小箱子里去吧。

叶知秋正要把第一个平安符扔进去时,她犹豫了一下。

直接放进去的话,长年累月的,怕不是要积灰啊……

要不先放进一个信封里存着,这样里边的东西就不会积灰了。

叶知秋把平安符放进信封里,但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摊开一张纸,握着笔,正想着要写什么字好,下一刻却发现纸上已经有了她的手迹。

远昭。

远昭……

叶知秋晃了晃神,这是……殿下的名呀……

远昭,远昭……

叶知秋快速地眨了眨眼,把干好的纸对折再对折,放进了信封里。

第二天清晨,叶知秋比报时的公鸡起得还早。

其实就是心里多想了一些事睡不好而已。

她握紧拳头在长廊里踱步,焦躁不安。

待到她看见那个人离她越行越近时,叶知秋像是卡住嗓子似的,嘴里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今天起得可是比孤还早,可是铁公鸡附体了?”太子今日戴着玉冠,身着紫衣,晃眼得很。

“我……我……”叶知秋心脏怦怦跳,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口吃了?难怪今天天这么邪门,”太子话一顿,抬头望了望挂在天上的毒太阳,又看了看瘪了气的叶知秋,“人也这么邪门。”

“我我我……”叶知秋觉得自己还有救,又作了几次挣扎。

“哎,今天结巴成这样就别说话,”太子无奈地笑了笑,“今日孤要进宫,你可在孤旁边跟紧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要是说错话丢了孤的颜面,孤可要罚你。”

“好……”叶知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后来呢?

叶知秋扶着冰冷的宫墙站起来,她仍是闭着眼,任那凛冽寒风无情地刮过她那糙得脱皮的脸。

后来,在那个天上挂着毒太阳的日子,她见到了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是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成元帝的逆鳞,是所有宫人谈话时的大忌。

不过在那个永安公主和小王爷都还在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能力预想到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现今已所剩无几。

宫内夏花盛放,花香似海浪随风迎面拂来,熏得太子打了个喷嚏,叶知秋跟在后边偷着笑,待太子重新端好身架时才递上帕子。

这处宫殿她以前从没来过,却不曾想在皇城中竟还有这般生气勃勃的景象。

叶知秋这样感叹着,离那座宫殿也越来越近,比夏蝉还要吵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哎哎哎……公主您饶了小的吧,这天这么热,小的皮糙肉厚受得了,您可是金枝玉叶,怎受得住啊……”她听见一个侍女胆怯的祈求声,“公主三思啊……”

“不,本公主今天就是要玩,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准拦我啊!”叶知秋瞥见一抹鹅黄色的裙边,不愧是金枝玉叶,连平时穿的裙子都是像云朵像花儿一样柔软轻逸。

穿过茂密的花林,叶知秋总算看清了永安公主的样貌,天,柳叶眉、樱桃嘴,要是兰兰在她旁边,兰兰定会指着公主欢呼雀跃,这就是她以前给兰兰讲的故事里的仙女呀。

叶知秋正对着公主那张好看的脸发呆,突然胳膊一阵疼,她扭头一看,太子刚好把手收到背后:“敢对孤的明珠犯花痴流口水,是大不敬。”

“是是是,臣不敢,臣知错。”叶知秋识趣地挪挪身子,把自己藏得更隐蔽。

“这是哪来的小公公,竟生得这般俊,”永安公主一把抛下手里的纸鸢,指着叶知秋道,“皇兄,我今天就要这个小公公陪我玩,借了你的人,你可别生气啊。”

叶知秋只好垂着头走到公主面前,合着自己里外不是人,只能在这两兄妹之间夹缝生存呗。

“那是自然,云生,照顾好公主。”太子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估摸着今天是要耗在永安公主这里了。

“公主可是要放纸鸢,今天太阳虽说毒辣了些,但风力是足够的,若是公主不介意臣的手脏,可以让臣来放这个纸鸢,公主在棚下避暑看着就行。”叶知秋摆弄着纸鸢,上边染了鲜亮的嫩黄色和嫩绿色,应当是按照女儿家的喜好染的,骨架都还完整,没有意外还是能在空中放一阵子的。

依着风向,叶知秋把纸鸢放在空中,纸鸢的双翅在香风里扑腾起来,随之升腾起的,还有公主无忧无虑的笑声。

“哇这纸鸢总算是飞起来了,皇兄你看!我就说了,这纸鸢是母妃亲手做的肯定能飞起来!你看小公公笑了……”

正咬牙使力的叶知秋死盯着那在风中摇曳的纸鸢,听到永安公主的最后一句话,也不自觉地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肆意地笑过了……

叶知秋本就是不爱笑的人,还在太平溪的时候就成天板着张死人脸,磨刀锄地,早就练成一身堪比壮男的力气,男人婆的臭名声远近闻名。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为人和谋生计,靠得都是自己这不虚的实力,才能在家里又添了穆兰这个小豆丁之后,照样过原来的日子。

她是个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的人,也吝于他人展露最赤诚的情感,只在一天劳作后,头顶满天的星辰,对家里的小豆丁讲故事时才会露出笑容。

穆兰被郊外的流氓拐走后,她再也没有笑过,她把一切的罪责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

有了心结的人,是很难真心笑出来的。

她侧着头偷看了永安公主一眼,明媚的少女对着她招手,少女身旁的兄长一边拉住活蹦乱跳的妹妹,一边安静地朝她点头。

真好啊……她觉得眼睛有些湿润,还好这世上的兄弟姊妹,并没有全是被迫分离,天各一方的。

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后,他再次见到叶知秋,这个不论是相貌还是脾性都像青绿色的、长满坑坑洼洼的石苔的姑娘。

挤在人群中的叶知秋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官府的人把臭水里一具具肿胀的死尸捞出来,那些在灾难中意外丧命的人皆是面色铁青,看着实在瘆人。

人群中一个妇人看得直皱眉头,那妇人渍渍地感叹着人命不值钱,转头看见同样皱眉的叶知秋,那脸上的酸苦味越发浓了:“哟,这不是秋丫头么……怎么,你爷爷这点闲事都要管,还让你一个姑娘家的三天两头抛头露面来看这晦气的东西……”

“陈姨说的是,”叶知秋见那妇人存心要挖苦她,只好对着那妇人挤出一个笑,“是我不懂事没听爷爷的劝,跑来看这些晦气的东西恶心自己。”

“哎丫头知道这些就好,以后啊可不能再犯这糊涂事了。”那妇人侧目看她,没再多说几句,只是轻轻冷笑一下,悠悠地走出人群。

余下的人皆往叶知秋身上多看了一眼。

他站在树下望着那热闹的人群,心里越发觉得落寞。

叶知秋隔着人群看见他,朝他挥挥手。

他突然想起之前叶知秋讽刺他的得意模样,心里并不痛快,但最后还是把叶知秋带出了人群。

他这次总算看清了叶知秋的模样,她拥有一张干净而充满活力的脸,两颊上还有因为长年日晒而留下的雀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叶知秋容貌的判断。

漂亮,而且非常出众。

难怪那群人要对她抛头露面的事指指点点,有着这样一张脸还要跑出去,未免也太招摇了些。

等到他把她带到一棵开满白色小花的树下时,叶知秋平静的脸终于变得狰狞扭曲。

“气不过?”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她:“现在给你这个,怎么发脾气都行。”

叶知秋怒气未消,看了他一眼,一把把这匕首从他手上夺下。

她转身看着开满白色小花的树,恨不得在这上边捅出千万个窟窿,就在举起手的刹那,她猛地回身把匕首插进泥土里,刨出的泥土飞在半空中甩了他一身,他又好气又好笑,看着面前的这片泥土被挖得面目全非,心里也是痛快。

过了很久,叶知秋握着沾满污泥的匕首站起来,面色红润:“多谢,这东西我会把它擦干净再给你的。”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对她指了指自己的下巴:“这里。”

“哦。”叶知秋正准备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擦脸,他拿出随身的一张帕子给她。

“谢了。”她很干脆地接过,把一张沾着泥的脸重新擦干净。

“今天把脸洗得这么好看,是知道我还会来么?”他凑近她,把帕子拿回来。

“对,”她有些惊讶,“公子倒是个聪明人。”

“在你眼里,难道那些府邸里的男人都是吃白饭的么?没点本事还真住不进那般好的屋子,”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白花纷纷落在叶知秋的发梢,他往后退了一步,“倒是你有些可惜,如若你是个男子,又能有一个不错的家世,倒是将来能做个厉害的武官。”

“哦,”叶知秋朝天上白了一眼,“也对,我脾气不好,跟个男人似的,拿着把刀天天挥来挥去的,倒是个泄火的好法子。”

“方才,”他好像想到什么事,停顿了一下,“你心里都想好了要捅上去,最后却为什么没那么做?”

“啊?”叶知秋想起刚才自己那副狂暴的模样,觉得有些羞愧,挠头道:“那树……也是有灵的,捅上去它也会痛吧。”

她说完这番话,偷偷朝他看了一眼。少女的眼睛很明亮,脸上浮着两朵淡淡的粉云,发间的白花亦是闪着璀璨的光芒。

“这是不忍之心,”他心尖一颤,亦对自己能如此了解一个陌生人的心性感到意外,语气也越发温和柔软,“你很好,能有这样的悟性已是难得。”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他挥一挥袖,云淡风轻地穿着一身沾了泥的衣,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中的老人都知道,作为一出生就被选中、注定要在这偌大的皇城耗尽一生的孩子,太子自幼就懂得处事分寸,一点不多,也一点都不少,他们常常会看见这个丁点大的孩子独自坐在秋千上柔声诵读那些晦涩的圣贤之书,秋千随着稚嫩的童声轻轻摇荡,书都已经捧歪了,那孩子却还故作正经,板着张脸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仅仅凭借课上先生教授时的记忆。

宫人纷纷惊诧不已,事情传到皇帝和皇后的耳朵里时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各路消息像是扑棱着翅膀的白鸽一样吵闹,但不管消息里边讲的是什么,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这个太子选得好。

太子长得越高,这样的话语也越发多了起来,起先在太子还是个小不点时皇帝听到这样的话只是一笑带过,不做他想,但一复一日,年复一年,当皇帝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偶然瞥见从书房中走出的太子,看见那双幽静如深潭的眼睛时,他亦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这个孩子未免也太像他年轻时的样子,或者更甚。

他不免感到害怕。

皇家中的父子关系总是很微妙,若是被选中的孩子不够争气,那日渐衰老的皇帝自然是恨铁不成钢,变着法子骂这娃娃不争气,可若是那娃娃做的足够好,难免会结个疙瘩哽在喉头里,叫他日日难以安睡。

正在皇帝绞尽脑汁思量着该如何控制住这个唯一的嫡子时,他意外地等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正逢南方雨季,太平溪一带原有的堤坝已经有所损毁,需要重建,亦需要有人监工。

于是皇帝满心欢喜地把太子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

在太子的记忆里,皇帝鲜少参与过他本人的成长过程,一开始他不免感到困惑,但时间一久,他似乎也慢慢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宫人们见到的太子总是安安静静的,就连欢喜的时候脸上都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他与周边的人,包括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姊妹,相处之时永远都记得礼仪分寸。不管是值得快乐的事还是令人难过的事,他与旁人说起时总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自在,但离亲切还差了几分。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词能形容他的话,那必然是凉薄。

不过他们都不明白一件事,早悟的太子似乎是在一开始就知道他路过的、关心他的、他在意的人和事,最终都将离他而去,怀着这种过于早熟和通透的悲哀与无奈,他本能地选择疏远所有人,既然从来都不曾亲近过,那么离别时是不是也会没那么无力呢。

这样的道理倒是皇帝在无形之中教给自己的嫡子的。

因为不曾在意过,不曾努力争取过,所以失去的时候也并不会有那么多让人不堪、让人狼狈的遗憾。

太子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太平溪,怀着这样无求的淡然和疏离见到叶知秋的。

所以当他看见她发间细碎而璀璨的白花时,他发现了自己异样的慌乱与困惑,这与他往日里一直坚信的道理完全相悖,甚至将会瓦解他靠十多年的苦苦挣扎才得以建成的故乡。

他被迫直面一个事实。

他其实一直都渴望肆意的笑着或怒着,他想成为那重重的城墙内的一个鲜活滚烫的生命,而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替代的象征。

明明可以毫不费力、悄无声息地度过这庸庸碌碌的一生,为什么还要遇到你,为什么还要见到这世间的另一番天地,从此长久地守着对未来渺茫的期望呢?

京城的守卫一大早在废弃的窑子里发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操着奇怪的南方口音,应当是随着商队混进来的流民,一群体格强壮的男人嚷嚷着要把这可怜女人赶到城外,拉拉扯扯中,有一人将女人打晕,从她身上扯下一样东西,待看清那东西上刻的内容后,立马吓得湿了裤子。

枯瘦的女人被偷偷抬进了太子府。

女人紧闭着眼,面色铁青,头发又长又干又脏,胡乱地缠搅成一团,脸上脏兮兮的,布着可怖的大大小小的刀伤,身上的破布不能完整地遮蔽她的身体,若是多仔细看几眼,这女人其实相当好看,尽管这张脸上还有一些因长年日晒而留下的雀斑。

“太平溪离京城这般远,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太子怔怔地望着床上昏迷的女人,喃喃自语。眼前的女人与他两年前见到的那个肆意妄为、充满活力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顶着这样一张脸,她这一路遭了多少不堪的事,他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他紧握拳头。

“她脸上的伤,还有身上拖的病,完全治好有几成希望?”他问蹲在床边的老医官,老医官瑟瑟发抖。

“回殿下……有九成,余下的一成还得慢慢调理,不可过度劳累,否则旧伤加新伤……”

“孤知道了,你先下去,今日的事一句都不能透露。”他冷声回应,脑子里莫名空荡荡的。

医官踉跄着离开。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僵硬地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他俯身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掖紧,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么说,你是多多少少知道这里官府的一些事的?”叶知秋蹲在水边把匕首洗干净,又用他的帕子来来回回地擦,那匕首铮亮的光一下子闪过来,她忙闭上眼。

“你这东西……不错,用不着捅人,直接拿出来就可以把人弄成瞎子了。”叶知秋把匕首柄的那一段朝向他,他直接握住。

太子抚过匕首的利刃,眼中暗波涌动:“你要记住,很多时候,把人变成瞎子是远远不够的。不然为什么工匠要想尽办法让他们打造的刀剑足够锐利,只一根头发丝放在上边都能被切断。”

他本想用这话吓吓她,好让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有所敬畏,却没想到她只是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对,有些人光捅一刀是不够的,还要再捅第二刀,第三刀……”

意外听到她这句歪理,他不免觉得自己最开始的想法有些好笑:“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这脾气本就不好的姑娘家变得更坏的。”

“可是你还是告诉我了,而且我最终也是这么想的,”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我得回去烧饭炒菜,有什么事隔天再说吧。”

他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紧不慢地盘算着。

舍生取义,易怒而能不会牵连无辜,足够狠心……若是能收入他门庭之下的话……

不可估量。

他嘴角边噙着淡淡的笑,转身与叶知秋相背而去。

“你是说原本要重建的堤坝、还有先前准备好的赈灾粮都被人动过?”叶知秋狐疑地看向他,心想这么大的事他咋就跟自己这样一个山间小民讲。

“要是这些事能直接跟那些吃着皇粮办事的人说,我也不必来找你,”他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一个指头弹在她额头上,“我也同你说过,你若是个男子,又能有良好的家世,是个当武将的料,我心中对近日太平溪闹的事还是有些疑惑,家父身处朝堂漩涡尚且做不到进退自如,这些事是在你的地盘上出的,当地的一些是非曲直恐怕还是你更明白一些。”

“哦……”叶知秋若有所思,“那我先告诉你一些,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千万别把我搭进去,我家徒四壁的,陪不起。”

“你尽管放心。”水边清风吹过,叶知秋抬头望向澄净的天空,长发随风而动,他静静地站在她旁边望着她的侧脸,不禁有些失神。

两年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叶知秋去集市里买东西,回来时发现家中院子里一片狼藉,她病弱的祖父倒在散落的柴堆里,头上还流着血。

她慌乱地奔过去,哆哆嗦嗦地撕下袖子给祖父包扎伤口,待老人恢复神智后,她从老人的口中得知自己离家后有一群山匪来此劫掠并绑走妹妹的事。

她愣了愣,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将老人扶回床上,又跑去邻近的医馆买药,自然又被宰了不少钱。

本来手头上值钱的东西就不多,钱也不该是这么挥霍的,但两年前有个人离开太平溪前给了她一袋银钱,偏要她收下,她便厚颜无耻地全盘接受,这两年爷爷的药钱都从这里边出。

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手上拿着一个刻着图腾的玉扳指,低声叹气。

“阿姊!兰兰给你捶捶背,你莫发脾气,阿姊笑起来才好看!”小豆丁坐在院门前等来披月归家的叶知秋,用劲地把叶知秋背着的锄头接下,她一手拖着锄头,一手拉着叶知秋的手,蹦蹦跳跳的,就像一只小兔子。

叶知秋在田里累了一天,额上皆是豆大的汗珠,她靠在院中的靠椅上,小丫头熟练地握着拳头给她捶背,叶知秋惬意地闭着眼,笑道:“兰兰的手艺真好,阿姊啊真希望自己就这么一直靠在这椅子上,眯着眼偷偷睡一觉,兰兰啊就一直帮阿姊捶背,这样啊阿姊就开心的不得了,兰兰肯不肯就这么一直一直陪着阿姊,阿姊也不去种田了好不好?”

“嗯……听起来真的很好,那样阿姊就可以一直陪着兰兰,不管天亮了还是天黑了,等阿姊休息好了就又可以给兰兰讲个好玩的故事,可是阿姊不干活不烧饭,兰兰和阿翁,还有阿姊,都会饿肚子的!”小豆丁噘着嘴,一想到自己得饿肚皮就难过,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哎哎哎,兰兰别哭啊,阿姊这是跟你开玩笑,开玩笑啊,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哎呀好烦,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哎怎么兰兰还在哭啊,你再哭阿姊可要生气了!”叶知秋故意摆出一个黑脸的模样,结果小丫头哭得更加难看。

好烦啊,谁叫自己当初多管闲事跳进水里救了这么一个小不零丁的爱哭鬼,现在自己亲手种的瓜就得自己养,真是没办法。

叶知秋抚着手上的玉扳指,又莫名想起另一桩事。

那是在那个姓萧的绣花枕头离开的时候。

“我要走了,这个东西留给你。”他拿出一个玉扳指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看着好贵重。”叶知秋看着上边纹路繁杂的图腾不解道。

“这个东西,只要你有求于我,你可以拿着它找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用到它。”他淡淡苦笑了一下,心中无边寂寥。

“那你总得告诉我上哪儿去找你吧,不然我只能做无用功。”叶知秋低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

“京城,”他波澜不惊,内心被狂风撕扯着,“你一定要信我。”

若是以后都见不着她,自然是最好,说明她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还要再相见……他怕是要让她屈从于他,做他的臣子,为他效命,这并不是件他乐于见到的事。

“好,你要保重。你我相识多日,出身虽是天差地别,但也算成了莫逆之交,回去的路也不好走,你千万要小心,其他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她握紧手上的东西。

她记得那日的风很大,水边树上的白色白色小花落了一地,她的头发照样还是乱成一团,他还是跟之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头也不回地从她的视线中渐渐远去,直到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

她并不是个足够顽强的人。

现在妹妹没了,爷爷的半条命也是日日悬着,能见到一天的太阳是一天,若是真到了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她不再是穆兰的阿姊,也不再是爷爷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是,她在这尘世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没有可以在意的人也没有在意她的人,她该如何拖着一个空空的躯壳度过这虚无缥缈的余生?

难道她真的要像他说的话一样,最后注定要孑然一身,注定要带着这仅有的希望找到他,不知所措地活下去么。

他早窥见她唯一的命运走向,而她身在其中,却浑然不知。

等到叶知秋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早已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

她背着行囊,从一个高高的坟堆前站起身,落叶纷飞,嗖嗖地刮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迎着高风,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一片树叶随风而起,越飞越高,低身看着她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小得怎么看都看不见,好似一颗微小的尘埃。

北上的那段日子她过得异常艰辛,尽管她靠着各种伎俩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人,但瘦弱而柔软的身子与一张一遮再遮却依旧好看的脸还是招来了各种不忌口的人,或是在疲惫熟睡的时候仅有的银钱被劫走,或是被心怀不轨的人拐到一个黑暗的巷子里,这样类似的事情实在是发生得太多太多,以至于一旦有人向她走近一点点,她浑身的寒毛就会齐齐竖起来。她不敢轻易拿出他留给她的东西,怕它随时都会被夺走。

她没有银钱,别人看她脏兮兮的模样也不肯收她做活,她只能从烂臭的角落里刨出被人丢弃的残羹剩饭,靠着这些不入流的方式捱过一天又一天。

她带着一路的尘土随外地的流民入京时,已是初冬,她单薄的衣服早已滚过泥,又湿又冷。

只要能见到他,这一切都能结束了吧。

她这样想着,心里还有几分庆幸与柔软,若是他当初选择对她的处境视而不见的话,她估计早已没了指望,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可是偌大的京城里尊贵的家族何其多,她究竟要去哪儿才能找到他?她一个一个府邸找过去,还未走近那高高的大门,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门前的守卫便举着大刀,凶神恶煞地走来,像赶叫花子一样对她又打又骂,哪还会听她嘴里到底说了什么?她被踹得无力反击,只能含泪咬牙爬着离开。

日复一日,京城渐渐冷了下来,可是她还找不到那个姓萧的绣花枕头,她吐着白花花的寒气,蹲在无人的角落里。

他说,一定要信他。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是找不到他,她都快被饿死冻死了,还是找不到他。

她的眉睫渐渐覆上寒霜,她脸色苍白,把自己整个人抱住,却还是冷,叫她不停地发抖。

她疲累地闭上眼睛。

捱过今天,还有明天,她总会见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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