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飞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雨水从石瓦片上不时落下，凝成一道道细线，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地砖上，开出一朵朵纤弱的花。

　　吕相跪拜在那飞檐天空交界之处，身上的玄服被雨水浸透，染成了混浊晦涩的黑。雨水混杂着泪水从他的睫毛滴落，显得尤为苍老可怜。

　　方才山呼海啸般的呼喊还若有若无的回荡在咸阳宫里，像无数隐形的触手将那高台上的君王紧紧束住。

　　嬴政立在大殿门口，眼前是黑压压一片叩拜在地的臣工贵族，他看不见他们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那齐齐弯下的腰杆与各异的头冠，像一把把井然有序、只冲着他砍来的弯刀。

　　年轻的君王长身玉立，瞧着脚边屹然不动的老者，薄唇露出些许嘲讽的笑容，漆黑的眸子里有若隐若现的怒火和愤恨，像那火山下的岩浆，一触即发。

　　好一个殚精竭虑、为国请愿的丞相！

　　好一个呕心沥血、冒死谏言的仲父！

　　雍城之乱过后，秦国境内上至王工贵族，下至庶民奴隶，谁人不知赵太后那淫秽后宫的丑事？嬴政作为至高无上的君主，其出身却成了云遮雾绕的迷团，谁人不知这是秦国新王的难言之痛？

　　如今吕不韦避重就轻，偏偏打着接太后回都的名头请愿，故安赋税与郑国渠修造之事竟被他一言略过，成了无足轻重的噱头，只要秦王动怒降罪于他，天下人的眼光里便只有王室的丑闻与暴跳如雷的新王。

　　可那悠悠众口哪里知道其中隐晦？

　　他们只知新王年轻气盛，只知吕相殚精竭虑将头磕出了血，只知数百位贵族臣子长跪不起。

　　他们只知嬴政不忠不孝不义，失德暴政。

　　届时不用费力，新王苦熬数日推行的律法和民心便宛如空中楼阁，轰然倒塌后只能任人践踏。

　　群臣请愿是假，吕相胁迫新王遮掩丑事才是真。

　　咸阳宫上乌云密布，天色暗淡。

　　嬴政立在大殿外，忽然振臂一挥，那漆黑的冕服仿若无边无际的羽翅，高高展开在吕相头顶，为他遮挡住那冷得入骨的秋雨，也将他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

　　年轻的君王眉眼倨傲，大笑声传的很远。

　　“好极了，好极了！”

　　嬴政带着炽热的呼吸和傲然，伸出两只手抓住老人的肩，不顾礼法仪容，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君王黝黑的瞳孔撞在吕相晦涩混浊的眼里，像把出鞘的利刃，露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吕相盯着那双熟悉却又陌生的眸子，心里一空。

　　嬴政伏在吕相耳畔，温柔低语着。

　　“吕不韦，你以为拿太后做筏子，孤便不敢降罪于你吗？睁大你的狗眼，给孤瞧仔细了！”

　　话音刚落，年轻君王便将身旁的老者轻轻推开。吕相毫无防备，脚下踉跄着跌倒在地上，仓皇失措的仰视着头顶面无表情的君王。

　　嬴政回眸看了眼身旁的盖聂，那芝兰玉树的少年会意的点点头，直奔群臣中提起个矮小的身影，飞快的走回到嬴政面前。

　　那瑟瑟发抖的矮小男子甚至没看清盖聂的脸，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来时便见到一双如深渊般危险的长眸隔着几列冕珠盯着自己，十分可怖。

　　那男子猛地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位正是大秦的新王。他双手抱住头，死死趴倒在石砖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拜见王上……罪臣乃故安郡守黄中……”

　　不远处跌倒的吕相眸子一亮，嘴角勾出几分笑意，原本他还以为嬴政会不顾一切直接翻脸，到头来却还是有所顾忌，白白送了个便宜到自己面前来。

　　吕相凌乱的碎发在风中飘荡着，神情却稳如泰山。

　　有臣子悄悄爬过去想吕相扶起，却不料他干脆直接盘腿坐在石砖地上，笑着看着嬴政。

　　“郡守黄中，还不快将你的罪书呈给王上？”

　　黄中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听见吕不韦的话，顺从的从怀中掏出份帛书，高高举过头顶递到嬴政眼前。

　　吕相眸子落在那份帛书上，笑容愈深。

　　却不料下一刻，黄中猛然咬紧牙关，闭眼大喊。

　　“自王上亲政以来，吕不韦已犯下贪污赋税、把持朝政结党营私、强行买卖民田、私购铁矿垄断多地盐粮等诸多罪行，臣已将其罪证写于帛书之上……”

　　话音未落，那矮小的故安郡守便急急起身，跑向那宽厚坚硬的梁柱，凄厉的高喊一句。

　　“今臣请愿，望王上罢免其相位，臣愿以死明志！”

　　黄中说完便咬住唇，头狠狠撞在那铁柱上。

　　只听砰地一声，鲜血混着乳白的脑浆在那头颅上绽开，猩红的血不顾一切的涌出伤口，迸发出绮丽的花朵，溅在不远处呆怔的吕不韦脸上。

　　他手中那封帛书轻飘飘的落在地上，秋风吹开，上面以鲜血为墨，写下了密密麻麻的罪状。

　　吕相只见眼前一片猩红，脸上十分滚烫。

　　他愣愣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摊开自己手掌一看，那妖艳浓稠的血不知何时已经染红了他的指甲。他已分不清是黄中还是他的，只听见四下臣子惶恐不安的哭声和低语声，视线里却是无边无际的红。

　　老人眼前模糊，身子一软，闭眼倒了下去。

　　嬴政立在那风雨中，不动声色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台下跪倒的臣子再也无人敢上前去搀扶吕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人倒在雨水里，狼狈不堪。

　　他们弯腰低头，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年轻的君王面前，那长身玉立的君王身着冕服，像面舒展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战旗，令人腿软臣服。

　　鲜血混着雨水缓缓流淌在地砖上，很快便涌到嬴政脚边，但他没有退步，任由那血迹染在漆黑的冕服衣摆上，将那黑色染得更深。

　　年轻的君王负手而立，环视了周围恭敬跪拜的群臣，声音沉稳而倨傲。

　　“吕不韦身犯数罪，孤念其年迈体弱，曾奉先王有功，故免去刑罚。今削侯爵贬相位，择日迁家入蜀，永世不得回都！”

　　话音刚落，那数百位臣子便齐齐拜倒在嬴政脚下。

　　方才那排山倒海的呼声再次回荡在咸阳宫内，像是众志成城的拥戴，更像是急切强烈的宣誓，把那无数秋雨都搅得一团乱。

　　“王上圣明，天佑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