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秋风萧瑟，吹落了枝头的绿意。

　　咸阳宫外的芙蓉花刚刚开放，粉嫩的花瓣在风中摇曳着裙摆，婀娜多姿。

　　嬴政刚绕过侧殿，抬眼便瞧见了练剑的少年。

　　那少年立在芙蓉花前，身着灰色长衣，银线勾勒的花纹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着，他有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顾盼间神采飞扬，气质清隽。

　　可他手中的长剑却偏要刺破这静谧美好的画面，寒芒毕露，剑鸣低语，薄雾般的剑气缠绕在剑身周围，令人不由胆寒。

　　恰值风起之时，那枝头的芙蓉花便顺风而落，眼看着便要落入泥土中，却有一道寒芒刺破秋风，针尖般锋利的剑刃从那芙蓉花瓣上轻轻滑过，嬴政不由自主的将眸光落在那花瓣上。

　　长刃滑过，花瓣却与原来无异。

　　君王黝黑的眸子微微一眯，再仔细看时却突然发现，在微风中其余的花瓣都是飘落在地，唯有那朵被剑滑过的花在风中摇晃着。

　　直到碰到一抹枝桠，那芙蓉花才轻轻一停，紧接着化成细小的碎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嬴政看的入神，那少年却转身，朝那悬梁后的君王拱手一拜，声如鹤唳：“拜见王上。”

　　嬴政从侧殿梁柱后走出，玄色的冕服从地砖上拂过，金线勾勒的长龙样纹路微微晃动着，活灵活现。见君王走来，盖聂下意识挽了个剑花，将长剑收入鞘中。

　　那长剑虚晃着影子，等人细看时便已经稳稳妥妥的合在剑鞘中，锋芒全收。

　　嬴政却忽然意识到，这人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却没有一个正当的身份，不管是内侍或是官员，都只知道他是自己身边的剑客，虽然恭恭敬敬的叫一声盖大人，但听起来却始终有些古怪。

　　仿佛不论旁人怎么称呼他，他都不在意，哪怕是直呼姓名，这人也会淡声一应。

　　嬴政的心不知为何突然一刺，眼前的少年宛如这秋天的风般，即使人紧紧攥在手中，却还是什么都抓不住，让他觉得莫名空虚不安。

　　年轻的君王淡淡一笑，将眸中的深意藏了起来。

　　“不如你教孤剑术吧，如何？”

　　那翩翩少年闻言抬头，行礼的双手放了下去，露出双思索的眸子。嬴政见他思虑的模样，心竟然都跳快了些，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既然盖聂选择跟随他，便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

　　他问自己，孤到底在害怕什么？

　　可惜还没等他得到答案，对面的少年便点点头，叫嬴政悬起的心安稳下来，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

　　“那孤先去更衣，劳烦你在此等候。”

　　盖聂点点头，拱手送他离开。

　　半个时辰后，嬴政着身白衣，悄然而至。

　　侧殿里的芙蓉花比起方才似乎颜色更深了些，从粉嫩变成了桃红色，平挑一丝妖媚。

　　盖聂似乎从未见过这种花，少年探出身子弯下腰，眸光落在那色彩加深的花瓣上，觉得莫名有趣。

　　他虽背对着嬴政，却早已听见了来者的脚步声，稳重坚毅。少年转过身去，那白衣君王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见他有些好奇那花朵，出声解释道：“这花朵清晨初开时洁白，午后桃红，傍晚深红，因一日三变其色，故名醉芙蓉。”

　　少年轻声一笑，被嬴政细腻的心思打动。

　　“在下粗陋寡闻，多谢王上告知。”

　　嬴政狭长的眼尾轻微一挑，不自觉被这话逗笑，心想这先生真是谦虚到了极致，连朵花都要千恩万谢。

　　明明说着客套的言语，却比任何人都要真诚。

　　少年退后一步，与君王拉开距离，右手落在剑柄上，雪白的指尖推开那剑身与剑柄交界处，缓缓露出半截寒锋，嬴政还没看清他如何发力，便听得剑鸣长啸，寒光出鞘。

　　盖聂将剑执在手中，微微一笑。

　　“今日在下想为王上演示，如何出剑入鞘。”

　　嬴政微微一怔，毕竟他也是从小习武的人，却没有想到盖聂竟然把他当做个初学之人对待，这多少叫他觉得有些尴尬。

　　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轻声解释道：“王上不必多虑，只是在下之前看您出剑时腰腹发力过猛，若是寻常短剑还好，遇见长剑便有顿卡的隐患。”

　　嬴政抬眼看向那翩翩美少年，眸光中情不自禁的露出些许震惊来。他一向谨慎，连知晓他习武的人都很少，更不要说在旁人面前出剑。自从盖聂跟随他以来，他只在雍城冠礼时拔剑过。

　　那时人海茫茫，四下全是亡命之徒与向死求生之人，盖聂正是越过这群人，从侧宫门一直杀到了他面前，还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可他从未想过，在那场稍不留神便会丢失性命的刀光剑影中，盖聂挥剑之间竟还有余力望向他。

　　哪怕是微微一动，他都顾着他。

　　嬴政呆怔在原地，方才那些不安之感仿佛被满满堵住，沉甸甸的坠着他的心跳。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学着少年的模样将剑身推出剑鞘，寒芒乍现时，少年纤细的手也悄然落在了他的腰上，轻轻抚过他的玉带。

　　嬴政只觉心跳骤然一停，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腰腹上，那少年贴在衣料上传来的温热，竟然叫他觉得有些欣喜和欢愉。

　　“王上的腰腹过于紧张了。”

　　盖聂立在嬴政面前，君王只要垂眸便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微微翘起的唇瓣。他黝黑的瞳孔反映出少年芝兰玉树的脸，俯下身子靠近盖聂道：“不如……孤再练习几遍，你先休息吧。”

　　盖聂只觉耳畔有股温暖，嬴政低哑的声音便顺着那股温暖钻进少年的耳蜗里，痒极了。

　　说不出的慌乱和紧张猛然涌上少年心头，他胡乱点了点头，便从嬴政身前退了好几步，直到他与这年轻俊美的君王彻底拉来距离后，如雷般的心跳才缓和下来。少年索性坐在棵梧桐树下，远远的瞧着嬴政练剑。

　　那丛丛芙蓉花随风摇晃着，原本桃红色的花瓣愈发变得浓厚艳丽，连同着天光也逐渐暗淡下来。

　　嬴政的手腕有些酸，他眼见天色沉沉，便挥剑入鞘打算离开。君王转身刚要迈开步子时，眼角却瞥见了原处梧桐树下垂着脑袋的少年。

　　盖聂一向是仪态端庄之人，如此放松的姿态很是少见。年轻的君王愣了愣，下意识走到那少年前面。嬴政细细一看才知，盖聂半个身子靠在梧桐树上，竟已沉沉入睡了。

　　君王漆黑的眸子落在他沉睡的面容上，忽然想起了这些日子里，盖聂立在他身旁的影子。

　　不论白昼，不论黑夜。

　　只要他睁开眼，便能看见他。

　　嬴政心中感慨，脚下也情不自禁停住，弯腰俯身靠近那张芝兰玉树的面孔，修长的手指忍不住落在少年的眉眼上，轻轻拂过那秀美的眉头。

　　君王屏住呼吸，手指从少年的眉锋缓缓滑到眉心，又从眉心滑到鼻尖，最后落在那浅色的唇峰上，微微一顿，温柔的点在那唇上。

　　少年柔软的唇瓣在他指尖下一陷，露出个小窝。

　　嬴政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然鼓动起来。

　　他忽然觉得这一生太短，短到他心里发慌，短到他二十一岁时才遇见盖聂，短到他不知自己还能与他度过多少岁月。

　　芙蓉花的重重叠瓣落在尘土中，殷红粘稠。

　　暮色昏暗，嬴政看着对面的少年，不由笑起来。

　　这一生太短，眨眼间便过去了。

　　可他竟觉得面前这一瞬好长，长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