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夜深如墨，明月拥云，星光闪烁。

　　水汽蒸腾，弥漫成烟般的薄雾围住整片河面。放眼望去，斑驳陆离的河水偶尔闪烁着稀碎的微光。

　　乌篷小舟悠悠水中摇，吱吱呀呀唱着小调。

　　嬴政与盖聂相对而坐，两人都挨着乌篷而坐，大半边身子露在外头，不时看向两岸风光。

　　暮色深沉，两人眼里全是浓密的蓬蒿与凹凸不平的河岸。萤火虫发出若隐若现的绿光，时不时还有几只落在船只边扇动翅膀，又被晃动的船身惊起。

　　河水涓涓，细听之下还有蝉鸣，惬意极了。

　　嬴政的目光幽幽落在河岸上，声音中还有忧虑。

　　“前年巡视渭水时，水线仿佛还要更高一些。”

　　他对面的少年会意，昨年秦国大旱，咸阳土地丰厚临近渭水，却还是折损不少收成，更不要提那些没有大河灌溉的土地，恐怕早就是颗粒无收。

　　灾情如此紧迫，氏族却还是不肯退让，着实可恶。

　　少年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那眉眼深沉的男子。

　　“王上切勿过于担忧，赋税之事需徐徐图之，氏族久居高位，不识五谷杂粮自然不知其中艰辛，但倘若是王上亲眼所见民生之艰，他们便无话可说。”

　　嬴政闻言蹙起的剑眉微微舒展，露出一个淡笑。

　　“有你在，孤便少了许多顾虑。”

　　盖聂笑着摇摇头，刚想开口，头顶的月光却突然黯淡下去。少年抬头一看，原来是飘来的一团云雾遮住了原本就朦胧的月色。

　　夜色深深，眼帘之中的景象在没有月光的照耀下便更加模糊不清，可他与嬴政都毫无困意，于是少年起身从乌篷小桌下寻出一盏简陋的灯盏与火折子，晃晃悠悠的随着船身的摇摆又走回船头。

　　少年跪坐在嬴政对面，用挺拔如松的脊梁挡住了船头吹来的冷风。嬴政看在眼里，随手解下自己身上雪白的披风，将面前的少年紧紧笼住。

　　盖聂没有挣扎，却露出了怔愣的神色。

　　嬴政将少年呆怔的神色尽收眼底，又抬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即使月色朦胧，嬴政却还是眼尖的发现自己的披风太大，竟然将面前高挑的少年显得有些娇小。

　　年轻的君王不自觉抿了抿唇角，狭长的眸子一时间竟然不敢看向对面懵懂的少年。嬴政飞快的垂下眼帘，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他到底没能压住心头那莫名的喜悦，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夜风徐徐，将那白衣男子的朗朗笑声送进盖聂耳畔，勾得少年心头莫名悸动。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嬴政的笑声，温柔极了。

　　盖聂有些手足无措，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却不知道嬴政到底为什么忽然开怀大笑，只能下意识攥住手里那人的披风，垂着眼眸看脚下的木板。

　　嬴政笑了片刻，便发现少年浓密的睫毛颤动着，露出不安的情绪。见盖聂不说话的模样，他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年轻君王抬起原本倨傲的长眸，微微一弯，为盖聂找了个话头，轻而易举的挑开方才的插曲。

　　“方才想说什么？”

　　盖聂垂眸不语，只是将那有些破损的灯盏放在自己腿上，船身微微摇晃，那灯盏中的灯油却始终没有溢出，足以见他的定力功夫。

　　嬴政见少年垂头不语，心头一刺。

　　从幼时饱受各种眼色起，他便练成一双洞若观火、察言观色的利眼，却不料竟然在今日失了算。

　　他习惯了防备着所有人的欺骗，习惯了防备着所有人的背叛，却唯独忘了防备他自己的真心。

　　君王的真心有多珍贵，盖聂绝不会不知。

　　可即便他知道，却依然选择了回绝。

　　渭水潺潺，夜深露重，寒气慢慢涌上小舟。

　　年轻的君王垂下深邃的眸子，即使心里已宛如刀割，脸上却还是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如他初见盖聂时。

　　他想这世上最珍贵和最卑微的……都是真心。

　　就在嬴政沉思时，对面的少年却拿起身边的火折子，点燃了那微微摇晃的灯盏。

　　火苗在少年修长的指尖燃烧着，升起一缕暗色的烟，那烟雾缓缓什到少年冷清的眉眼间，又悄然散开，化为一捧淡淡的雾气，笼在那双琉璃般的眼上。

　　民间粗麻搓成的灯芯浸在灯油中许久，遇见火苗便猛地燃烧起来，一时间整片天地都只剩下这火光艳艳。

　　嬴政只见眼前火光一亮，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晦涩难懂的眸光不由落在少年身上，再也没有挪开。

　　月色朦胧，星光暗淡。

　　天地浩大，唯有那烛火在空中放肆的随风而舞，赤红的焰心仿佛鲜血般艳丽逼人。那少年垂眸扇动着如飞鸟羽翅般浓密的睫毛，锦绣织成的披风将他紧紧拥住，在火光之下反映出银线勾勒出的暗纹。

　　那火苗烧的如此热烈，竟衬得少年肌肤如玉。

　　盈盈火光亲吻着少年的脸颊，嬴政看着，不由呼吸一窒，方才那些恼火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盖聂将那灯盏小心捧在手中，少年的肌肤几乎快要与肩上雪色的披风融在一处。他看向对面面色沉静的君王，琉璃般的眼眸中开出一朵花朵般的火焰。

　　“真正能分担王上忧虑的，是王上自己。”

　　“在下不过有幸，能亲眼见证天下一统罢了。”

　　渭水潺潺，风声低低，嬴政却都听不见。

　　恍惚间他的眼前仿佛皆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月色朦胧叫他看不清浩瀚天空，星光暗淡让他辨不清脚下风光。环顾四周，他只看见了一束小小的火和少年。

　　那人将灯盏捧在手中，那跳跃的焰火照亮了无边的黑暗，也照亮了他身上的孤绝多疑。

　　夜色浓郁，河上却逐渐笼起雾气。

　　此时虽是夏末，却抵挡不住夜深露重，水汽凝成的寒露慢慢涌上来，能冷掉人的骨头。

　　盖聂从乌篷中取出两罐烈酒，那是过往船家常备的驱寒之酒，冬日用泥罐封存埋在地下，直至初夏再挖出拍散泥土，酒色翠绿如春，入喉有刀剑锋利之感。

　　君臣二人各自提了一罐，浅酌以解寒气。

　　泥土落在锦缎织成的衣料上，他们却不觉得可惜，只是随手拍开，紧接着便交谈起来。

　　嬴政看着船头的灯盏，声音有些慵懒。

　　“雍城之乱后有数名大臣上书，说孤残杀假父，有嫉妒之心。扑杀二弟，有不慈之名。侧都囚母，有不孝之行。”

　　年轻君王的眸子有些模糊，他不由半倚在船身上，将手垂进河水中，任由冰冷的浪花从指尖绽开，不知过了多久，才沙哑的吐出几个字。

　　“盖聂……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何这伦常礼法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明白，为何他身居高位却又被处处掣肘；他不明白，为何这世上有人竟能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他不明白，为何君王不能有喜怒哀乐。

　　盖聂侧身看着船身下的渭水，零碎的长发随风而舞。少年的眸光落在君王紧紧蹙起的眉头上，久久不能移开，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恍然才发现嬴政已经沉沉睡去了。

　　少年轻轻起身，将披风解下盖在那剑眉星目的男子身上，伸出手将他半落在河水中的手臂捞了起来，压在那雪白的披风之下。

　　做完这些他走向船头，面对着嬴政坐下。

　　渭水潺潺，少年清幽的眸光落在君王的脸上。

　　半响，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悲悯又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