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雨后初晴，天光明艳。

　　那耀眼的夕阳刺破暗淡的云，金光灿烂。万千道光芒从那即将消散的乌云后探出头，照得大地温柔。

　　嬴政坐在咸阳宫殿窗边，金灿灿的霞光落在他淡色的薄唇上，叫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年轻君王手里捧着卷竹简，那是近年来咸阳的土地税收法例。昨年秦国大旱，各郡县的赋税都亏损许多，嬴政为此很是头疼。他与众臣从冠礼前开始筹划税收改革，至今却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

　　税收减少，秦军粮草拮据，王族贵族不肯退让。

　　税收增加，庶民生活艰辛，国之硕鼠贪赃枉法。

　　所谓进退维谷，也不过如此了。

　　年轻的君王紧紧蹙起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几分笑容看向对面挺拔如松的少年。

　　“与其成天与他们在庙堂上争个不休，不如孤亲自出都城，沿着渭水河畔走一遭，你以为如何？”

　　盖聂立在嬴政身边，听完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嬴政一喜，立刻唤来内侍安排了马车与几件衣物，连随身侍卫都只留下数十个跟在暗处，除非嬴政生命垂危，否则绝不能现身惊扰民生。

　　嬴政化名为商人尚公子，而盖聂则成了赶车的马夫，君臣二人于夜色中悄然无声的离开了咸阳宫。

　　夜风柔和，马车檐边的玉石饰物嘀嗒作响，叫人不由得内心平和许多。嬴政坐在马车里翻阅白天的文书，烛火幽微，落在男子锋利霸气的眉眼间，留下深邃的阴影。

　　他看着手中的文书，突然记起自己仿佛从来没有和盖聂说起过税收的事情，即使这些机密文书天天都铺在那人眼皮子下，如若他不开口，盖聂便不会多问一句。

　　仿佛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干预秦国内政。

　　嬴政想到此处，心里有欢喜，又有些不喜。

　　他欢喜盖聂进退有度，亦不喜他进退有度。

　　他亲政不久，又继承了秦国几代先王的雷霆手段，朝野中的臣子对他又敬又畏，都说秦王的心思就宛如咸阳宫中的回廊，十曲九折。

　　影密卫把这些消息呈上来时，嬴政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许得意。

　　臣子之于新王，恭敬与畏惧同样重要。

　　那时他还不信，能有人与他这样亲密无间。

　　想到此处，嬴政心中一动，开口问盖聂。

　　“你怎么看秦国赋税法例？”

　　那棉麻编织的垂帘微微一晃，露出少年挺拔如松的脊梁和背影，即使屈膝坐着也是赏心悦目。那少年闻声微微侧身，露出远方暮色沉沉的天空，他回头看了眼嬴政，轻声回答。

　　“老子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烹烦则碎，民烦则散。赋税乃国之根本，一分一厘皆关系万民，在下须与公子亲历民生，方可出言。”

　　嬴政怔然，没想到少年的谨慎与他不谋而合。

　　他与那些王公贵族辩了这许多日，从军马粮草争到贵胄开销，却没想到朝堂上势力声音愈演愈烈，最后索性分寸不退让。

　　那庙堂之上，可有真心为民生着想之人？可有知人间疾苦、寒暑种作艰难之人？

　　新王深知，赋税法乃亲政以来的第一桩大事。

　　所谓民心归处，皆在这改革赋税之中。

　　嬴政沉思片刻，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白衣男子将心头事暂时放下，开起身边这少年的玩笑话来。

　　“你出自云梦鬼谷，议论国政时却引用老庄之论，若是恩师在此，岂不怨你？”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驰在小道上，盖聂执缰绳停靠在路边，回身为嬴政掀起帷帘，轻声笑了笑。

　　“公子莫再打趣在下，鬼谷只是诸子百家中一个小小的门派，若再不汲取百家之长，定无存世之处。”

　　那帘外的夕阳透过帷帘落在少年脸上，照得他雪白的肌肤盈盈透亮，少年垂下谦逊的眉眼，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好看极了。

　　嬴政看见这一幕，狭长的眸子划过细小的光。

　　这人品行怎能如此谦逊，又生得如此好看？

　　敢将鬼谷称为小门派，数十年来，唯他一人耳。

　　少年掀起帷帘，抬眼便见对面君王的眼里划过一道光，再想细看时又转瞬即逝，一切归于平静。

　　他还沉浸在方才嬴政的问话中，久久不能平复。

　　他下山前曾在燕国魏国两地游历，二国山水风光虽然不同，然而民声却皆然哀怨。

　　官吏治下松散，法例形如虚设，庶民生存艰辛。

　　即使他未曾入那燕魏都城，也能窥见那城池之中是何等奢靡成行，君王又是何等怠慢政事。

　　他不由回想起入咸阳宫的这些日子，他与嬴政日日相伴，同吃同住，亲眼见嬴政勤政胜过爱惜身体。

　　那年轻君王亲政不久，却日日挑灯夜读，昨日为赋税之法，险些枯坐至天光大白。

　　要想动摇氏族利益并非易事，他却苦苦熬了数日。

　　少年想到此处，琉璃般清澈的瞳孔倒映着面前君王威仪的面孔，神色竟然有几分快意与骄傲。

　　他如此勤勉决绝，定然远胜那些平庸君王。

　　马车外风声阵阵，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

　　盖聂回身下了马车，替嬴政掀起帷帘。车里的君王整理了衣裳，从怀中摸出那银白色的面具覆于脸上，俯身探出头来，撞进少年清亮的眼中。

　　君臣二人遥遥相望，心中皆是翻江倒海。

　　可最后两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约而同的在对方眼里找见彼此的影子，相视一笑。

　　细水呢喃，夏风缠绵。

　　知己相视，不必多言。

　　夜色朦胧，渭水潺潺不歇，仿佛低歌。

　　随身侍卫早已在河道边备好船只，看守的船夫立在船头遥遥望着，终于见两个人影并肩同行过来。

　　那人身上还披着蓑衣，许是周围雾气太大，他见那同行而至的两人，不由自主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来时有人叮嘱过他，切勿多言切勿多看，来者是家财万贯、坐拥七国马匹生意的贵商。可他远远的只瞧见两个高大瘦削的身影，虽说衣着华丽气质不同于常人，可怎么也与他心目中挥金如土的巨商不同。

　　等那两人走近，船夫打量一番，心中疑惑更盛。

　　这两人身着绸缎，姿容皆是惊为天人。

　　那白衣公子宽肩蜂腰，威严甚重，叫人不敢直视。而那灰衣少年眉眼秀美，细腰长腿，若不是腰间别着把长剑，定叫人误认为是哪家贵胄的翩翩少年郎。

　　船夫跑遍七国，却从未见过如此气质卓越之人。

　　他没想出个所以然，膝盖却先软了下去：“小人是章先生雇来的船夫，名唤李三，在此恭候两位公子多时了。”

　　嬴政闻言停步，目光放在他身后那漆黑的船只上。盖聂知他心中顾虑，少年向前一步，伸手想扶起那船夫起身。

　　不料，那人却死死地将头抵在地上：“渭水顺行不必划桨，明日早晨便能到故安码头，那里也已有接应之人。请二位公子登船，小人好解缆绳。”

　　盖聂闻言回头看了嬴政一眼，嬴政点了点头。

　　于是盖聂先踏上那乌篷船中，环视一番后才对着岸上的嬴政伸出手。嬴政走到岸边，目光落在少年雪白的掌心里，目光一时怔然。

　　那日蕲年宫前，盖聂正是用这只手，接住了他的眼泪。恍惚间，嬴政似乎看见那抹淡淡的水痕还躺在他掌心里，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等年轻君王回过神想细细再看时，那抹水痕又忽的散开，化成了远处水面的波光，被捧在那人手间，送至他眼前。

　　嬴政慢慢伸出手，将那修长的手掌包绕住。

　　如此一来，山河风光与少年的手，都落进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