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如星子般撒在碧色天空里,零碎小巧。
金色的晨光笼罩在渭水河上,反映出粼粼波光,乌篷船晃晃悠悠的停到故安河道旁,有位少年将手中的缆绳一抛,那灵活的缆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定锚的木桩上。
乌篷船慢悠悠的靠近了河岸,停在码头前。
盖聂和嬴政刚从船上走下来,就有位面容清秀的青年踏步而来。他长得并不出挑,是扔在人群中绝不起眼的那种普通长相,可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却叫人情不自禁生出亲近的心,宛如春风拂面。
那男子穿了身蓝衣,拱手朝两人一拜。
“拜见尚公子,小人名唤成腾,是这故安码头的账房先生,奉了王大人的命令来接您。”
嬴政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竟有些意外。
因为他口中的王大人正是将军王翦,王翦乃秦国名将,威猛无双百战百胜。嬴政没有料到王翦亲自派来的人,竟然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见嬴政颔首点头,成腾弯腰向前一指。
“请尚公子跟紧小人,小人在前面给您带路。”
三人不紧不慢的离开了码头,逐渐离开河道。
两边郁郁葱葱的蓬蒿与芦苇逐渐稀少,变成了青绿色的草地与田野,放眼望去竟是肥田沃土,广袤无垠。
嬴政看在眼里,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容。
三人走了半响,眼看着就要到了田梗边时,成腾却突然转过身,朝着嬴政咕咚一声跪了下来。
盖聂下意识挡在了嬴政身前,手中的寒锋已经出鞘,在阳光下反射出雪白的剑光。成腾下意识遮住了眼,冲着嬴政磕了好几个响头,声音有些急促。
“拜见王上!臣有要事请奏!”
嬴政闻言蹙起眉头,长眸微提,心中不悦。
“王翦连孤的身份都告诉你了?”
成腾赶紧摇头,弯着腰微微抬起头仰视着面前的白衣君王,恭敬的说:“王将军什么都没说,是臣之前有幸见过王上一面。”
嬴政负手而立,眸光垂在成腾的背上,声音平淡。
“何事要奏?”
成腾闻言急忙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挪到嬴政身前,脸上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故安大旱,臣故安郡尉成腾请王上拨款赈灾,免除赋税,救千万庶民的性命!”
话音刚落,嬴政狭长的眸子中便滑过一道寒光。年轻的君王抬头看了看四周碧绿的田野,威严的眸光又落回成腾身上,叫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成腾,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处罚?”
成腾咕咚一声又磕在土地上,被这沉重的君威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早就做好冒死进谏的准备,但在面对这传说中威严无双的君王时,依旧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
“按秦律,欺君当处以绞刑……可是王上,不是臣在骗您,而是别人在骗您!”
嬴政眼眸一垂,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子,声音中有股莫名的威严与命令之感。
“郡尉腾,抬起头来。”
成腾原本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时忽然听见面前的君王唤自己的名字,他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却下意识顺从那人的命令,缓缓抬起头来。
那年轻的君王看着他,冰冷的眸子叫人忍不住害怕,可声音中竟有几分安抚的味道。
“看着孤,慢慢说。”
原本成腾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听见这话心里竟然不可思议的平静下去,他看着嬴政那双冰冷的眸子,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嬴政的目光如海,平静浩瀚。
男子咽了咽唾沫,伸手指向身边绿茵茵的田野,声音有些颤抖:“这些肥田沃土,是奉郡守之令征用农夫拉来河道之水灌溉而成,是故安官僚为了欺骗王上而做的粉饰!”
“再往前十里……”
“王上便能看见枯草丛生,饿殍遍野!”
成腾话音刚落,嬴政的眉头便一跳,眸光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讶来。成腾抬头看着头顶的君王,却只看见那抹讶然滑过眼底,紧接着变成晦涩难懂的暗色。
一旁的盖聂看了眼沉思的嬴政,少年琉璃般的瞳子也微微眯起来,看着脚下面色惨白的成腾,定声开口。
“成大人既知故安官员欺君,为何之前不报?”
成腾的目光又落在面前芝兰玉树的少年脸上,他见那少年面容平和秀美,心中的紧张和害怕也淡去不少。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故安郡守黄中乃是吕相门客,党羽遍布朝中,臣几次上书都被他拦住,若不是幸得王翦将军照拂,怕是……此生便要老死在故安。”
盖聂一怔,下意识看向嬴政。
年轻的秦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翠绿的田野上,眉目冷淡极了,他狭长的眸子像鹰般反射出犀利的光,扫视着脚下这片土地。
四下风声低低,寂静无人言语。
片刻后嬴政才定声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
“前面带路,孤要去田间看看。”
成腾闻言一呆,惊讶的直起了身子,他看着面前身着锦绣衣裳的君王,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固执,定要亲眼看看才肯罢休。
成腾眼前一花,眼里的泪水几乎同时涌了出来,他顾不上擦干眼泪,只是冲着君王模糊的面容深深一拜。
“臣故安郡尉成腾……领命!”
低风徐来,吹来滚滚尘土。
嬴政刚绕过那小路口,便被眼前的景象一震。
那泥土地里的枯草已经蒙上厚重的灰尘,深褐色的土地上裂开几道漆黑的缝隙,望眼看去,竟然像是大地流出的几行眼泪。
正值夏末秋初,本该是稻田收获的农忙之际,田陇间此刻却是青黄不接,只能在尘土中看见依稀几个人影,弯腰将田地里干枯的稻草拔出,扔在一旁。
盖聂眼见此情此景,只觉心头一酸,少年侧眸看了眼身边的君王,发现他面色冰冷眉头紧蹙,宽厚的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起伏颇大,就连衣袖中的手也因为攥的太紧,露出森然青白的关节。
少年心中一叹,放眼将这暗淡的景象收进眼底。
成腾之言,丝毫不差。
果真枯草丛生,饿殍遍野。
嬴政缄默,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攥起来,连自如呼吸都有些困难。
恍惚间,他竟听见了血液因愤怒而沸腾的声音。
真讽刺啊,不是吗?
小小故安,为了欺瞒君王都可以用庶民血泪浇灌出一片翠绿茵茵,然而他身为一国之君却被蒙在鼓里,宛如瞎子般被朝堂上的王工贵族欺骗。
他想问庙堂上口诛笔伐的贵族,可曾见过故安?
他想问庙堂下异口同声的臣子,可曾见过故安?
年轻的君王慢慢闭上眼,似是不忍再看眼前的风沙。然而那漫天的尘埃却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涌到他的鼻尖,带来了苦涩干涸的腥气。
嬴政蹙眉,闭眼缄默着。
他问自己,秦国境内……还有多少个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