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将发黑的血迹慢慢冲散,荡起淡红色的涟漪。
蕲年宫大殿外的尸体被一具具处理,连被火焰熏染过的城墙石砖也刷洗得干干净净。
仿佛在片刻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嬴政坐在殿内的长榻上,盖聂立在他身边。年轻的君王垂眸看着面前拖案上两枚的玉印,缄默良久。
一枚王玺,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利。
一枚太后玺,象征母仪天下的尊荣。
冠礼上那上万名叛军,正是被这两枚玉印命令,来取他这个真正的王的性命。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嬴政抬眼,看向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王军护卫长。
“太后何在?”
护卫长单膝跪地,拱手道:“奉王命令,已经软禁在侧殿内……只是……”
嬴政眉眼冰冷,盯着太后玺问:“只是什么?”
护卫长亦是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人,却被眼前少年平静无波的目光震慑,连声音都有些低沉。
“宫女回报,太后从被软禁后便对一切不闻不问,膳房送去的食物米浆也未曾动过,臣担心……”
嬴政闻言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她连谋反都不怕,你还担心她做甚?”
护卫长闻言,匆忙拜倒在嬴政脚下:“臣失言。”
嬴政眼睛的余光这才扫了侍卫长一眼,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半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又冷下去,狠狠问了一句。
“嫪毐现在何处?”
侍卫长闻言一抖,不敢抬头回答:“嫪毐方才趁乱逃出了蕲年宫,臣已经命令雍城守卫封锁城门,另外又通知雍城周边军队,仔细搜查,定能将他捉拿。”
嬴政眼中寒光乍现,死死盯住面前的王玺道:“传孤命令,秦国上下,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叛军俘虏,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都。谋乱将领,尽数车裂。朝中凡为嫪毐党羽者,夺爵迁蜀,贬为庶民!”
护卫长心中一抖,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嬴政的声音便又从头顶上落了下来,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让他们知道,背叛孤究竟是什么下场!”
护卫长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内殿的,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宫殿门外,背后衣裳尽被冷汗打湿,可他没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反而加快步伐走出宫门。
背叛秦王,生不如死。
不如奉上赤胆忠心,生生世世追随王上。
侍卫长一去,大殿内便是死寂。
原先留在宫殿内的侍女内侍死伤无数,侥幸活下来的都在清理殿外的血迹和尸体,是以此刻,殿内只剩下嬴政和盖聂,被这座诺大的宫殿锁住。
盖聂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跪坐在案前的君王,目光晦涩。
嬴政也仿佛在低头沉思着什么,一时无话。他已经换回了常服,依旧是那个翩翩白衣公子,只是一头泼墨般的青丝被玉冠束起,再无从前的潇洒肆意。
殿内安静了很久,盖聂眼尖的发现身旁嬴政原本挺拔笔直的脊梁这会儿微微有些弯曲下来。
盖聂刚想开口劝他早些休息,便见嬴政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狭长的眸子微微一弯,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笑容里有颓唐有悲哀,唯独没有胜者的欣喜。
他笑着说话,却叫盖聂觉得苦。
“盖聂,我是不是罚的太重了。”
盖聂想,嬴政累了。
累得不愿叫他一声先生,不愿自称为孤。
大殿一时间又归为寂静,嬴政不由自主的抬头望着身旁的盖聂,只看见他呆呆的盯着自己,明明已经张开了嘴巴,却像个孩子似的怔在原地。
他明明看着自己,眼里却是茫然一片。
嬴政心头一恼,伸手扯了扯盖聂的袖子。盖聂没有防备,竟然被他这一拽扯乱了步子,直直摔下去。
还好盖聂身手灵敏,在快要摔在地上之前,以两手为支点,稳稳的撑住了自己前倾的身子,否则一定会跌进嬴政怀里。
没等他松口气,双手虎口便传来伤口撕裂的疼痛。
少年琉璃般的双眸一眯,手上的力气下意识卸了力气,好不容易稳住的身形又往前一倒,硬生生跌进身边嬴政的怀里。
盖聂的视线一乱,被嬴政的白衣覆盖,眼里全是铺天盖地的绸缎与花纹。
人的视线一旦被遮住,剩下的四感就会格外敏感。
盖聂此时,便是如此此。
他倒在嬴政怀里,一边是双手的伤口疼得愈发厉害,叫他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另一边是嬴政身上的龙涎香气味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包绕着。
那龙涎香下,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盖聂下意识就要起身,刚刚屈起膝盖,少年挺拔的背就缠上来两条有力的长臂。盖聂一抬头,嬴政的手就顺势将少年的细腰环住,叫他彻底动弹不得。
如此亲昵,竟叫这个老成稳重的少年手足无措。
盖聂看不见嬴政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到他锋利的下颌轻轻搁在自己肩头上蹭了蹭,然后慢慢滑向脖颈,最后埋近了盖聂的长发里,一动不动。
嬴政的呼吸悠长又滚烫的落在他颈窝里,有些痒。
嬴政埋在盖聂怀里,看不见盖聂的表情,只能闻见盖聂身上的血猩气,年轻的君王皱了皱眉头,心里的抱怨像止不住的河水般涌上心头。
为何直到最后才来救孤?
为何方才不替孤祝辞?
为何现在不回答孤的问题?
这些细微隐晦的心思像是破土而出的小芽,一旦见到太阳便疯狂生长起来,把嬴政彻底缠绕住了。
可他是君王,不能这样没完没了抱怨。
所以嬴政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的趴在盖聂肩头。
盖聂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嬴政,他为了缩在自己怀里只能弯起脊梁,露出一道修长的脖颈线,很是好看。
少年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可他该如何开口?是理智谏言还是劝导安慰?
师从鬼谷子的少年下山不过四月,自以为看遍了人间百态,世态炎凉,然而却在今日头一次感觉到无尽的无奈和茫然。
纵横捭阖十三篇,唯有伤心不可言。
嬴政趴在盖聂怀里,见他如根木头似的不说话,心里的怨气愈积愈多,最后索性从盖聂怀里猛地一挣,干脆利落的站了起来,俯视着还跪坐在地上的少年。
盖聂有了刚才的教训,已经有了防备,但嬴政这反复无常的情绪还是叫他手足无措起来。
虎口的伤口在这一拥一挣之间彻底裂开,猩红的血顺着盖聂苍白的手慢慢流淌下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染红了盖聂的衣角。
嬴政正倨傲的垂眸看着他,脸上板起来的威严还没立起来,就被这鲜血彻底瓦解,成了慌乱与焦急。
年轻的君王不顾礼仪,单膝跪倒在盖聂面前,捉住盖聂两只手腕细细一看,剑眉紧紧皱在一起。
盖聂的伤口不深却长,殷红的血珠不断从伤口渗出,大殿里没有包扎的布带和药物,嬴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顺着少年的手腕流向小臂深处。
盖聂见他一脸焦急,不由轻声失笑。
“王上不必担忧,它自会结痂愈合的。”
嬴政盯着那猩红的血,愣愣的问道。
“你方才为何不说?”
盖聂被他一时露出的迷茫逗笑,可他却不敢笑着年轻的君王,只好放柔声音安抚着面前的男子。
“小伤而已,王上不必挂怀。”
小伤而已?
嬴政回神,慢慢露出一抹冷笑。他轻轻将盖聂的手松开,直起弯曲的脊梁,目光有些冷漠。
“如今孤身边只剩下你,你却瞒伤不报。此等劣行你,究竟有没有把……孤的安危放在心上?!”
盖聂看着面前一时间愤怒的君王,心头迷惑更深。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嬴政深深一拜。
“在下谨记王上教诲,日后绝不再犯。”
嬴政闻言,心头一噎,刚才刚刚有些消退的怒火再次被激了起来。盖聂明明表现的恭敬有礼,他却还是不明白自己这莫名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这种无法掌控自己心绪的感觉,叫他十分恼火。
可他偏偏挑不出这人的错来,只能憋在心里。
盖聂见嬴政一脸焦躁的模样,心里隐隐约约对那怒火的来源有了些许猜测,少年将双手缩进长袖中,尽量遮挡住,然后定声安慰着面前的君王。
“王上不必愧疚。”
嬴政闻言怒火更甚,仿佛心中莫名的隐晦被人戳中般,如同那小猫炸毛般狠狠摔了长袖喊道:“先生休要妄言!”
盖聂微微一笑,声音格外温柔。
“王权更替,流血在所难免。嫪毐谋乱若不严加惩戒,以儆效尤,日后觊觎王位的人便会肆无忌惮。”
“若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流血千里,民不聊生。”
嬴政闻言一愣,目光轻轻的放在那少年脸上,看见他那双不悲不喜的眸子,心头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静之后,刚才那些复杂的情绪便宛如退潮的海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海岸。
嬴政看向大殿外,绵延的城池与石墙无边无际,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上午战火纷飞的气味。
他站在蕲年宫的正中心,身旁是芝兰玉树的少年。
可他却悄然发现,随着那些褪去的狂戾和恨意,自己的心脏也仿佛空出了一块地方。
殿外凉风徐徐,从少年君王的身上吹过。
心头那块空荡荡的地方,发出了寂寞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