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乌鸦发出刺耳的鸣叫，盘旋在蕲年宫上空。

　　宫殿前方的空地上堆满了数不清的尸体，城墙上残留着大火熏染的痕迹，宛如人间炼狱。上午还是鲜花满地，落英缤纷的华美城池，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

　　嬴政立在正宫门口，将着刀山尸海收进眼底。昌平君和蒙恬都已经被送去侧殿处理伤口，此时嬴政身边只有盖聂还站在他身边。

　　有存活下来内侍小心翼翼走到嬴政面前，脚下已经没有了可以跪拜的地方，只能恭敬的弯下腰。

　　“王上，冠礼可是要推延举行？”

　　嬴政看着满地王军护卫、臣子内侍的尸体，半响之后才从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不必。”

　　听闻此言，已经做好推延冠礼准备的内侍总管一怔，情不自禁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君王。盖聂就站在嬴政身边，随即明白了嬴政心中所想，逾越一句。

　　“王上的意思是不用清扫，即刻举行冠礼。”

　　少年话音刚落，脸上便浮现出几分愧色，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嬴政，却发现嬴政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的宫殿上，沉默不语。

　　内侍再拜：“那奴去安排剩余的仪仗队列和宫女。”

　　不料嬴政再次语出惊人。

　　“不必准备，有王族护卫与精兵列队即可。”

　　内侍总管愣了许久，然后才哽咽着应了一声，跪在脚下的尸体上朝着年轻的秦王深深一拜，匆匆离开。

　　己酉，王冠，带剑。

　　昌平君与蒙恬带来的三千精兵举着战旗长戈，那泛着寒光的铁质弯钩上还沾着发黑的血迹，战士们的脸上身上还带着或多或少的伤口，为秦国新王的冠礼加冕。

　　少年君王走在军队最前方，跨过了高耸巍峨的蕲年宫正门，望向远处那方高高的礼台。

　　嬴政顺着铺好的五福长毯走去，脚步坚定沉稳。

　　猩红的血渗透了他洁白的里衣，绽放出妖艳的花朵，腰间的长剑在日光下微微摇晃，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漆黑的玄衣被微风轻轻掀起衣角，好似为他托举起长长的衣摆。

　　少年脚下正前方躺着一具公卿的尸体，那留着胡须的男子倒在地上，眼睛还直直看着天空，露出阴森森的眼白和散大的瞳孔。

　　嬴政低头看了良久，弯腰为他合上双眸。紧接着少年便抬起头，从尸体上直直的跨了过去。

　　这一步，便再也没有犹豫过。

　　路上还有许多死相更为惨烈的尸体与断肢，但嬴政的脚步再也没有停下来过，他漆黑的玄衣从无数具尸体脸上拂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玄衣有多沉重。

　　跨过尸山，一摊还未凝固的鲜血顺着长毯缓缓流淌到了嬴政脚边，眼看着便要将他的鞋袜浸湿。

　　可他没有躲开，反而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沾上粘稠的鲜血，在青灰的石砖上印下一个个猩红的脚印。

　　他的脚步不慌不乱，甚至比从前还要从容。

　　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

　　每一步都是血流成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礼台台阶前。

　　宫门到礼台的距离不过数百步。

　　嬴政却觉得，自己是从少年走到了生命尽头。

　　他缓缓登上台阶，身后千名士兵手上的战旗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烈烈作响。

　　没人会相信，秦王的冠礼如此简陋，又如此震撼。

　　礼台上原本应该站着为他祈福的巫师，为他束发唱词的肱骨之臣，为他亲手戴上王冕的父亲。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没人为他祈福，没人为他束发，没人为他加冕。

　　那高高的礼台上，只立着一个清俊的少年。

　　嬴政走到礼台前，千名王军护卫与战士为他唱起了秦国的军歌，伴随着狂风直上云霄。

　　周天子礼记言，公冠四加，三同士，后加玄冕。

　　盖聂走到嬴政身前，为他束发。

　　加缁布冠，次授皮弁。

　　再授爵弁，终加玄冕。

　　嬴政捧起那玄冕，高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把它落在挽起的发髻上。十二根彩线各自分别串起十二颗王珠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摇晃的珠帘遮挡住秦王威仪的面容，只隐约露出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眸。

　　　嬴政站在礼台前，对着台下的内侍挥挥手，内侍总管匆匆走上礼台，将斟满美酒的玉杯捧给了年轻的秦王，他执起酒杯，缓缓的将杯中酒水撒在了地上。

　　此刻原本该是公卿申为年轻的君王献上祝辞，嬴政望了望那宫门口的尸海，定声开口。

　　“弃吾幼字，以岁之正。”

　　“不忘本初，敬王威仪。”

　　“淑慎吾德，受天之庆。”

　　“永受胡福，眉寿万年。”

　　“皇天厚土，佑我大秦！”

　　他的脚下，漆黑的大秦战旗狂风吹得烈烈作响。手持寒兵的战士们整齐划一的跪倒在尸山火海中，流下滚烫的泪水洗净了面颊上的污渍，露出一双双如狼般坚韧凶狠的眼神。

　　盖聂站在他的身边，在他戴上玄冕的那一刻，他觉得眼前的少年似乎将过去的自己揉碎在这王冕里，重新拼凑成一位真正的男人，一位真正的君王。

　　尸体为山，人血成海，战旗成钟。

　　共贺新王，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