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5）

天阔云开，日光倾泄。

　　几十名宫女穿着荷花似的裙裾，将手中的鲜花尽数撒向天空，五彩缤纷的花瓣被舒朗的风吹起，盘旋在蕲年宫的上空。四面高耸的城墙砖石上围起一道道彩丝帛，在太阳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鲜艳夺目，城上五步一人，皆是手持长戈覆住面颊的城池护卫。

　　精心编织的五福长毯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冠礼台的台阶前，上面象征着祥瑞的飞禽活灵活现，仿佛真要飞出毯子在天上翱翔。

　　长毯两边分别站立着雍城内的官员，与昨日从咸阳和秦国四面八方赶来的王公贵族。

　　伴随着悠扬的编钟乐曲，日光恰好落在众人头顶。

　　数百位手持仪仗的宫人从正宫门缓缓踱步而来，为首的两位占卜师身披赤红的大袍。仪仗所过之处，人人跪拜在地面上，为大秦新王祈福。

　　队列中身披玄衣束起长发之人，正是嬴政。

　　他看着面前跪拜的臣子和空中飞扬的花瓣，心中毫无波澜。倨傲的年轻君王抬起漆黑的眼，扫向原处城墙上手持长戈的士兵，勾起冷冷的笑容。

　　一群蠢货。

　　如若是他，这些人定会手持弓弩，从这仪仗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便动手，绝不留给对方喘息的时间。

　　仪仗队还在缓慢的前进，两边紧挨的宫门却突然打开，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发现那宫门后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士兵与泛着寒光的长戈。

　　不知人群中是谁凄厉的哀嚎一声。

　　“长信侯谋反！速速保护王上！”

　　方才还井然有序的仪仗队列与跪拜在地上的王公贵族们顿时乱成一团，宫女内侍们尖叫着跑向宫门口，一时间竟然只有嬴政与他身边的十来人还立在原地。

　　那些宫人们慌忙之间跑向宫门，却没发现门外露出点点寒芒的弓弩。

　　此时那些原本跪倒在地面上瑟瑟发抖的官员们一个个掀开外袍，竟然全是身着玄甲的王族护卫！那些战士动作敏捷利落，迅速将冠礼台下的嬴政围住，不露出一丝一毫的间隙。

　　宫门外涌进来的叛军已经临近冠礼台，那数百位王族护卫拔出腰间的长剑，弓起腰身，像跃跃欲试、勃然大怒的野兽。

　　嬴政站在护卫军中，拔出腰间的长剑，高呼一声。

　　“城内王族护卫、内侍宫女听令！嫪毐霍乱后宫，搅乱朝纲，人人皆可诛之！”

　　城池内慌乱的人群闻言逐渐安静下来，内侍与宫女们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那玄衣少年身上，有胆大者干脆跑回王军身边，将嬴政紧紧围住。

　　“公卿贵族击杀叛军者，拜爵一级！”

　　“王军击杀叛军者，可拜男爵！”

　　“内侍宫女击杀叛军者，脱奴籍为庶民，赏田地！”

　　此言一出，众人心定，纷纷摩拳擦掌。

　　嬴政见局势已稳，拔剑指天，他身边的王军护卫、贵族公卿、内侍宫女们仿佛已经看见那未来睥睨天下的君王，口中齐齐呼喊。

　　“秦王万年！”

　　“秦王万年！”

　　“秦王万年！！！”

　　叛军将领眼见局势不妙，立刻拔剑冲向城中。他的身后有县卒卫卒、有官骑私兵、有门客舍人，竟有上万人之多。

　　这些长信侯半月之前集结的兵马跟在他身后，如潮水般涌上来。嬴政身边的所有人见状便牢牢靠在一起，用活生生的血肉铸成一道城墙。

　　四面八方都是铁器刺破人骨肉的狰狞声与男人女人们发出的尖叫与哀嚎，被割开脖颈的人的鲜血溅上天空，开出一朵朵猩甜诡异的花朵。

　　数不清的尸体倒下，又有数不清的人再围上来，长戈与铁器碰撞在一起，激起隐隐约约的火星。嬴政被围在人群中，只能看见四周那些或坚毅或恐惧的眸光从自己面前划过，最后再缓缓闭上。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强迫自己睁大眼眸，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强迫自己看着眼前的厮杀搏命。

　　谁都可以懦弱，唯独王不可以。

　　嬴政看够了这人间惨象，听够了哀嚎与凄厉的哭声，握紧手中的长剑，准备冲出人群做最后一搏。

　　就在他即将踏出脚步之际，两只不同的手不约而同的牢牢抓住了他，一只手粗糙有力，另一只布满老茧，力气之大，竟叫常年习武的他动弹不得。

　　嬴政大怒，不由朝那两人瞪去，这才发现那两人分别是王族昌平君，与自己的将军蒙恬。

　　嬴政心中一喜，万万没想到自己昨晚临时召见了昌平君之后，远在都城之外的蒙恬能赶回副都。

　　蒙恬在此，蒙家军也必然在此。

　　嬴政心里一松，扭头便露出一个间隙来。

　　那宫门外的弓弩手已经埋伏已久，等来这样一个机会，连可能射杀到长信侯军队的危险也不放在眼里，数百只弓弩对准了嬴政的头颅和胸膛，直指而去。

　　蒙恬常年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对危险的直觉堪比野兽，那弓弩的箭羽还没奔到人群面前，便被他挥出的披风齐齐裹住，数十只小指粗的箭，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挡下。那头的昌平君也效仿其法，脱下自己的长袍笼住数十只箭羽。

　　城口的叛军首领一看，扬手给了那为首的弓弩手一巴掌：“其余人呢？都死了吗？快换金勾箭！”

　　他一脚踹开那士兵，从身后拾来一把大弓，搭上一只婴儿拳头般粗壮的箭羽，那箭的箭头锋利无比，原本是秦国王室用来射杀猛虎的箭弩。如今那长箭在日光下隐隐反射出金光，不寒而栗。

　　那首领闭上左眼，拉弓对准了人群中的嬴政。

　　此时围在嬴政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机会难得。

　　那只粗壮的箭顺风而出，发出尖锐的鸣叫声，直直奔着嬴政而去。昌平君还在旁边挥剑抵挡叛军，只剩下蒙恬一人有机会。

　　那只箭眨眼便奔到蒙恬身边，将军长臂一挥，竟然将那只箭牢牢抓住，那婴儿拳头般粗壮的箭力气极大，惯力竟然将蒙恬拖出好几步，差点连步子都乱了。

　　还没等蒙恬松上一口气，另外两只婴儿拳头般粗壮的箭又一前一后的射来。蒙恬回头定睛一看，终于发现始作俑者是那个立在城门口的将领。

　　他此刻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再看那两只箭羽时，已经越过他直直奔向嬴政，昌平君从远处赶来，竟直直用胸膛扑上去挡住那箭头。

　　嬴政亲眼看见那锋利的箭头刺入昌平君的胸口，眼前顿时变得血肉模糊。

　　昌平君闷哼一声倒下，后面那只箭羽已经马上要抵达嬴政眼前。蒙恬见状眼里含泪，不顾身边还有别的叛军和箭羽，直直奔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带着弯钩的箭弩破风而来，已经到了嬴政面前。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嬴政看着这只箭，脑海里不知为何空白一片，没有悲伤恐惧，没有怨恨痛苦，反而像个孩子般茫然。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一如那日晨光下他满心阴郁时看见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

　　祥和平静。

　　那时他在对谁笑？

　　那时他的眼里是谁？

　　一声剑鸣刺破九霄，那泛着寒光的剑身如白龙般直奔嬴政身前，带动着凌厉至极的剑气直接将那嚣张跋扈的箭弩从正中间劈成两段。

　　剩下的半只箭弩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生机，带着临死前最后的哀嚎撞在嬴政的胸口上。

　　它再也没有机会刺穿这具身体的胸膛。

　　箭弩撞在嬴政的胸膛上，将柔软的玄衣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然后清脆的落在嬴政脚下。

　　那把斩断箭弩的长剑从嬴政眼前飞过，直直插进了百步外的宫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嬴政侧头一看，不远处的左侧宫门口旁立着那个俊美无双的少年，手中还是刚送出剑的姿态。

　　他额前的碎发被剑气推开，一双幽冷的眸子。

　　嬴政在心里默念了几声他的姓名。

　　盖聂，盖聂。

　　盖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