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晚风微凉。
蕲年宫殿门口在立着两个打盹的内侍,手里还提着两盏盈盈发光的灯笼,像黑夜中两只暗暗发光的眼睛。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的台阶上传来,那原本困的快要睁不开双眼的内侍被这脚步声一惊,打了个寒噤向台阶看去。
只见那台阶上露出一个人影,正快步走来。
那人高大威猛,身着玄甲,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英伟。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面负面具的士兵,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个不大不小箱子,正往大殿门口走来。
见此情景,年纪大点的内侍用胳膊肘撞了撞还昏昏欲睡的小内侍,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快跪下,章邯将军来了。”
小内侍睡得正香,哪里反应得过来,刚睁开眼便见一个黑影朝自己飞快走了过来,吓得把手里的灯笼直接丟了出去。
眼看那灯笼就要着地,方才那个黑影屈膝一闪,竟然眨眼般便窜到了灯笼坠落的地方,稳稳拖起灯笼底。
老内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跪拜在地上。
“章邯将军可是要见王上?奴马上为您通禀。”
那年轻内侍方才就被吓得魂丟了一半,现在又听闻来者是王上身边的章邯将军,干脆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老内侍悄悄瞟了那地上的人一眼,冷汗顺着脖颈直往下流,却不敢伸手去扶。
章邯扫了眼地上的人,没有说话,反而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老内侍。老内侍弯腰接过,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就听见章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老内侍深深一拜,急忙应声:“诺。”
两人这一来一回刚结束,宫殿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昏黄的灯光从门后倾泄出来,照亮了盖聂高挑清瘦的身影。
章邯眼眸一眯,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走到盖聂面前。他穿了一身盔甲,看着十分高大威猛。盖聂不知来者何人,便见章邯朝自己拱手一拜。
“在下影密卫统领章邯,见过盖先生。”
影密卫是嬴政私人的护卫,其中不乏名正天下的游侠剑客,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
盖聂拱手回礼,声音压得有些低。
“在下盖聂,见过章邯将军。不知将军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禀告王上?”
章邯上扬的长眉微微一挑,侧开身体让出身后那个士兵捧着的箱子,低声道:“嫪毐已被擒杀,在下特来向王上复令。”
盖聂的目光放在那士兵手上,那士兵也是机敏,感觉到盖聂的目光便打开了那箱子,天色虽暗,盖聂却能隐约瞧见那是个圆状物体,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处。
于是盖聂打开大殿的门,伸手虚虚一指殿内。
章邯会意,回头示意身后的两个士兵跟了上来。
殿外的风跟着人的脚步悄悄吹进来,引得殿内烛火一晃。坐在长塌上的嬴政几乎是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门口,眼见来者是章邯,这才又垂下眸子看向手里的竹简。
盖聂绕过那三人,立在嬴政身边。
章邯见状屈膝一拜,身后的士兵也跟着跪下,高高举起手中的箱子。
“回禀王上,嫪毐已除。”
嬴政闻言抬头,从长塌上起身,走到那箱子面前。章邯起身为他打开箱子,里面确实放着嫪毐的人头。
想他当年封侯封爵,呼风唤雨,何等风光。
如今叛乱谋逆,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因果报应。
嬴政垂眸看了一眼,便又回到长塌上。
“章将军这件事办得很好,不知想要什么赏赐?”
章邯拱手一拜,正声道:“臣心中所愿,唯有王上平安无忧,一统四海。”
嬴政淡淡一笑,唤来内侍为章邯沏了壶茶。
“将军夜深雾重不辞辛苦,孤岂能不知?听闻将军好赏玩名剑,昨日赵国刚从邯郸送来一把名剑,如今就赐给将军了。”
章邯手里原本还捧着茶,听闻此言便将茶水递给身边的内侍,朝着嬴政深深一拜。
嬴政挥手叫他起身:“夜深了,将军早些休息吧。”
章邯应了一声,把手中的箱子放在了内侍手里,带着士兵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那内侍正是方才年纪大的那位,他刚才亲眼目睹过箱子里的东西,正是胆战心惊的时候,却又偏偏只能捧着手里的箱子,生怕这箱子向那灯笼一般掉下去。
正当他畏畏缩缩之时,一双修长的手悄然无息的伸到他面前。老内侍抬头一看,正是这白天冠礼上杀人如麻的俊美少年。
白日里他躲在宫门背后,眼睁睁的看见这清瘦的少年执剑而来,从左宫门一直杀到王上身边,他的剑下鲜血四溅,却一滴都没落到他的衣摆上。
尤其是他挡下金勾箭的那一招,他手中的长剑竟然脱离手中数百步,最后深深插进了城墙石砖里。下午有胆大的内侍跑过去看,有人想拔出来,使了吃奶的力气也纹丝未动。
谁能想到,那剑竟入城墙了三寸有余。
所谓阎罗索命,也不过如此。
老内侍看着盖聂那双清亮的眼,手抖得愈发厉害。
盖聂垂眸看着他颤抖的手,声音放的很轻。
“劳烦老人家,请把箱子递给在下。”
老内侍又打了个寒噤,连忙跪拜在盖聂面前,他低下头高高举起那铁质的箱盒,不知为何,心里竟愈发害怕恐惧。盖聂刚从他手里接过箱子,老内侍便埋着头慢慢退了出去,一时间竟然连身子都忘了趴起来。
盖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轻轻一叹。
少年转身看向那长塌上的君王,却不曾想刚才还全神贯注看着竹简的嬴政也恰好抬起头望着他。
嬴政眸光微动,有些阴影沉匿在眸底,他看了盖聂半响,不知为何又忽然低下了头,欲言又止。
盖聂已经有些习惯嬴政这副模样,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年轻的君王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心中的念头与想法已经是百转千回。
少年只是转身把那铁箱放到了宫殿角落里,然后回到嬴政身边静静的立着,缄默又忠诚。
嬴政定声问:“你把人头摆屋里做什么?”
盖聂眉眼微微一弯,低声回答。
“在下想,王上或许以后用得上。”
嬴政抬头,只见身旁的少年眉眼平淡,没有谄媚亦没有恐惧,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曾经遇见的人,不经意间便把那些人和盖聂比较起来,最后发现——哪怕自己随手挑出一个,都比他盖聂知君威、惧君怒。
只是那些人敬他拥戴他,却也畏他奉承他。
只有这个木头人,护他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