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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的全情投入，第一周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只觉得的那每天都是充实而又饱满的，他享受着这教育带给他的无尽快感。星期六的中午放学后，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批改学生们的作文。钱老师已经回家了，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很投入，校长进来他都没有感觉到。

“杨军，这里有你的一封信。你看看……”

校长的说话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放下笔站了起来。

“我放这了。我先回了，你也早点回去。你走的时候把校门记着锁好，昴！”校长放下信就出去了。

军伸伸了胳膊，过来取信，心想：谁写的？

那时候，人们对外联系的方式主要靠信，可是邮局又在乡上，也只有一个邮递员，全乡十几个公社，一圈下来也得个十天半月，所以有些信也就迟迟送不到收信人的手中。至于那些报纸也是日报变周报，周报变月报，新闻成旧闻了。

军拿起信封，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寄信地址也是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么多日子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封信吗？可是他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回到椅子上又坐了下来，把信装进了抽屉。

军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他的教育事业上，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批改作业，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应该好好对待，因为这是开头。军奶奶也是早晚唠叨，要让军可不能把人家的娃娃们耽搁了，要下苦。军每天晚上回来都要备课到深夜，总觉得要教给学生好多好多东西，总觉得好多好多地方跟在师范学校上学时不太一样。课堂上往往会出现好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候他在上面尽情尽兴地讲，可是一看下面的同学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可军依然热情高涨，每日里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工作上。

他所带这个班上，男生多，女生少。那时节，有些人家的女娃娃也有不上学的。班上有几个是都是他们杨家的娃娃，都是要叫他哥的，还有一个虽也姓杨，可是和军他们房分远，但这排行还是一样，论起来军还要叫他爷哩。这个家伙也是个捣蛋鬼，一天里就爱弄些个恶作剧。有时候，他们几个捉来个老鼠，放到女同学的铅笔盒里；有时候，抓个毛毛虫放到同学的脖子里，反正一天就不消停。这军毕竟也是刚参加工作，有生气的时候，可是又不敢打他们，这些小不点也是摸透了军的脾气，越发的无法无天。有一天，军正上课里，在黑板上写段落大意呢。突然“啊”一声，把军也是吓了一大跳。他回过来一看，一个女生正吓的面如土色地在那跳哩。军不明究里，忙问咋了。那个女生不说话，只是有手直指着地上跺脚。军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把他也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地上是一条灰不溜秋的小蛇。再看那个“爷”正和一帮男同学掩嘴笑哩，军一看便知是这帮小子惹是生非。他一把揪过这个“爷”，让他用手抓起这地上的蛇来。那条蛇虽是死了，可是那样子人看了还是有几份忌惮的，所以把那个女生也是吓得够呛。

军心想，这一次一定要取取这“爷”的病，要不然这以后就真是管不住了。他学着他的那几位老师的样儿，手牵了“爷”的耳朵就出了教室门，直直去了办公室。其它同学当然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议论，这下杨老师会把这个“爷”怎么样呢？

这个“爷”在家里是老小，他上面有五六个姐姐呢。他爸为了盼他，领着他的妈也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生的他，所以一家人对他就格外宠爱。尤其是他的那爷爷奶奶更是“要手不敢伸脚”，时间久了也是纵成了爷了。这几年在学校里就他的事情最多，每回事情都离不了他。军也是忍他好长时间了，这一次，可不能再忍了，一定要好好收拾。

钱老师不在。军也是在气头上，顺手抄起放在炉子上的火铲子，照着那“爷”的屁股蛋上就是一顿猛拍。这“爷”也是没有防备，摸着屁股直号“别打了！”“再不敢了！”

军的气消了些，也就把铲子丢了。再看那“爷”也是一手摸屁股，一手抹眼泪，眼泪汪汪的看着军。军又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也就带着他回教室了，让他跟那个女生道了歉，这事就算完了。可是，就在那天晚上，这“爷”的爷找到军家里去了。

这位可是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吊着个脸。军家正在吃晚饭，让他，他没好气。给他烟，也不抽。坐了一会，他说起了正事，说是军今天把他的孙子下手重了，说是那屁股上满是红印子呢，嘴里还有些不明不白的说辞。一直说是军的教育方法不对，可就是绝口不提自家孩子的问题。这人真是，出了问题就只找别人的原因，从不问问自已的问题出哪了。

军他爹算是听明白了事情，放下饭碗，忙着赔不是，又是让烟，又是倒茶。军心里有气可又不好发作，这位气还没消呢，一个劲地说他们家的这个“爷”的来之不易，要军以后不能如此这般等等。军他爹也是狠狠地瞪了军两眼，也是骂了一通难听的话。军奶奶也放下了饭碗，忙着道歉。

后来这位，袖筒子一甩就走了，当然还是那句话----要军以后注意教育方法。

一家人没了吃饭的心情，军也是觉得可能是下手重了。现在能怎么办呢？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幸亏是屁股，没打坏别的，已经是万幸了。军奶奶又唠叨了，要军以后可万事不能再打了，再说，打谁你也不能打这个“爷”呀。

第二天，一上班，校长就找军谈话了。当然校长还是明事理的人，知道事情的原委，也是要军以后应该注意点。原来呀，那个“爷”的爷爷昨晚上后来还是去了校长家里的，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都是校长一句句做工作拦下来的。

当然这件事学校的老师们也都知道了，也是对军表示理解，当然也要军以后提防着点这样的学生。

事情虽然没有再发挥，可是对于刚参加工作，尤其是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发生这样的事，难免让军有点郁闷。这两天也是有点消沉。

不过军还是有开心的时候，那就是他每周给同学们上的图画课。图画课，其实就是美术课，这可是军的专业，也是他喜欢的。毕业这段时间好久没有提画笔了，现在好了，学校给他排了全校的美术课，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自己画得好是一回事，怎么教学生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军第一天上美术课时，就在黑板上即兴画了一个人物肖像，学生们便发出了“啊啊呀呀”的赞叹。可是学生们从来都没有画过这样的，他们原先画人也就是“一个丁老汉，借我俩鸡蛋，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你妈的大鸭蛋。三根韭菜三毛三，一块豆腐干六毛六，一串糖葫芦七毛七，老子就是丁老汉”的口诀，从没看过先前的老师这么画过，现在看了自然惊叹。学校以前有个老师也教美术，只是每次来就让学生自己画。画啥呢？也就是他妈苫被的“干枝梅”，要么就是他姐姐掇的袜垫子。军这么一画，学生们是看着好，可是又不知道从何下笔。军便又教学生们透视啦、比例啦，班上也有些个同学理解的好，很快就有同学画的有模有样了。

那时候，五年级有个女学生，天生就是画得好，尤其是那古代人物画，画得惟妙惟肖。她们家的墙上到处贴的是她画的画，她的本子上、课本上也随处可见她信手画就的人物花鸟。她最爱画的是《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了，她就照着书里的插图画，一笔就成了，跟那书上的没个差别。就这么个小姑娘，也就读到五年级没毕业就辍学了，因为她爹看不到念书会有个好出路。

那时节的学生们也是有会画能唱的，除了这个画得好的，军班上还有个男孩子吹得一口好笛子。不管什么歌，只要他唱上两遍，能哼出个调调来，就能吹出来。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就是这个人的耳音好，可你问他“咪发扫”那他是一问三不知。这个学生每天也只有在帮家里干完了农活，写完了作业后，才能忙里偷闲地站在田埂上吹一阵。后来，也只是念书到初中二年级就停了，再后来也就找不到那心爱的笛子了。

很多年后，军还时时想起那时候教过的这些有着特殊才艺的孩子，也为他们的感到叹息。

这些日子过得是轻松自在，班上的同学们也渐渐和军熟络了，也听军的话，那个“爷”也自那次事件之后也稳当多了，不再捣蛋了。

新学期里还有一件事是军盼望着的，那就是他教学生涯的第一个教师节。开学后的第四周周三是教师节，学校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上午老师们还是在按部就班的上课、改作业，中午钱老师和校长杀了几盘棋，依旧是在火炉上熬的老茯茶，大家都把从家里带来的馍馍放到炉子上烤。那时候，大家都喜欢这样把馍馍烤焦了吃，军刚开始不习惯，日子久了到还爱上了这种吃法。大家都没有提教师节的事，觉得这一天和平常日子一样，该干吗干吗，军有点怅然所失。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军实在忍不住，就问了钱老师一句：“钱老师，今天是教师节！你们不记得吗？”

钱老师正在看报纸，他平常最爱两件事：下棋、看报。他把报纸往下移了移，露出两只眼睛，瞳仁是努力向上翻的，嘴里慢慢地说：“记得，记得……”

“那怎么校长也没安排让咱们过过呀！？”

“你还想咋过哩？”

“嗯……，嗯……”军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钱老师放下报纸，拿起他的那喝茶的瓷杯子，喝了两口后说：“对了，这是你的第一个节呀！怪不得你这么上心的”，他放下茶杯继续说，“会过的，校长没跟你说吗，今天晚上咱们就在学校里吃，不用回家了。昂！”说着钱老师笑了笑。

“是真的吗，钱老师，你可别哄我”，军有点激动的说。

“不，怎么会呢？不信你去问校长。”

军当然没去问，他觉得那样可能不太好。不过就在快放学的时候，校长果然通知老师们今晚就在学校吃饭。

“学校里几时有个厨房，又哪来的厨师傅哩？”军心里正纳闷，可又没问。

学生们站着队回家了，军让娃娃们跟家里带了信，不回家吃饭。

原来校长早上的时候已经买回来一条子猪肉，带肋骨的那种。钱老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钢盅锅，烧了一锅水，一边又在办公桌上铺开来那条子猪肉来。钱老师早把披在身上的那件褂子搭在了椅背上，挽起袖子，操着切刀，先把骨头和肉分离成两部分。然后又找来斧头把那些胁骨剁成寸把长的小节节，把那些剔下来的肉也是切做了小疙瘩，一起放入锅里煮。校长拿来买的调料，待水开时由钱老师负责“抓调和”。不多时，锅里的水开了，钱老师拿勺子撇去浮沫，打了两遍，才下的调料，便让军操心着，他去和面。光吃肉不行，还要做点面吃，钱老师最拿手的是“面片子”。

锅在炉子上坐着，整个房子里弥漫着肉香味，军坐在椅子上一刻也不敢离开。校长中间来了两次，叮嘱军操心好火，第二次来还捞出来一疙瘩尝了尝，说是快好了、盐少点，他自做主张地又加了些。后来老师们都来了，王老师和另一个刘老师还下了几盘，大家也都是等着吃肉。

钱老师早已和好了面，正在盆里饧哩。他捞了一块尝了尝，又少加了点盐，也就出锅了。

水灵灵的白水肉，全捞在盆子里，放到棋盘桌上，冒着热气，连同肉香味漂浮在秋日里浅浅地暮霭里。大家和盆子围成了同心圆，也没有坐，就着大葱嚼起了褥烂的猪肉块。虽然没有祝福，也没有讲话，大家也都明白这就是节日里仅有的内容。军当然要吃出不同的味来，毕竟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教师节。看着校长嘴角渗出的猪油，看着钱老师指头缝里流着的白油，看着大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瞅准”、“拿稳”地大快朵颐，军觉得这些老师们对于节日的盼望和希冀也只是这一块块地肉疙瘩。

一盆子肉很快也就见底了，大家很满足地用舌头添完了上下嘴皮，才拿手抹了抹嘴、洗了手，这才说着“香！”“钱老师的好手艺”等等的话。

下面开始揪面片，这几个老师都会，很快一锅白面片也出锅了。每人一碗，端在手里，趁着日落时分的霞光大家蹲在办公室门口，一溜，吸溜、吸溜！

军主动承担了洗锅的任务。

大家仍是开始下棋，论水平高低，几位老师里钱老师和王主任不分上下。钱老师下棋擅使“连环马”，常用“卧槽马”让对方的老将困死老巢。王主任最拿手的便是双炮，什么“当头炮”、“夹车炮”、“铁门栓”，最要命的便是那“冷背宫”，尤其是新手，一不小心就让人家下了“黑手”。此时钱王二位，激战正酣。钱老师，右手正捏着黑色车，神色凝重地看着棋盘，他的双眉微皱，形成几字状，正想着把这个棋子放在哪里好。王主任，微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精芒，正催促着钱老师赶紧下，他的嘴角上扬，眼中流露出自信神色。战事焦灼，双方各有伤亡，高手过招，谈笑间灰飞烟灭，一直杀到“城池破碎”，老将露营了，可是双方还是不肯相让，定要分出个胜输。这钱王二位常常就是这样，最后都是双方弹尽粮绝，在观棋人们一遍遍“和棋”“和棋”的劝慰下才心有不甘的交出棋子。

这一盘任是和棋。校长喊着和了棋，让王主任找来酒具，说是要喝酒。

酒是白瓷瓶子的“雷台”，是校长和老师们常喝的牌子。拧开瓶盖，校长倒了两杯，站起来又倒在地上，两杯都倒了。军知道，杨树沟人喝酒前总要这样，还有个专门的词，叫“奠”。“奠”完酒，校长又倒了两杯，端给了钱老师。钱老师是这几个老师里年龄最大的，还给王主任当过老师，平日里学校的酒场子里，“奠”完了酒，大家都会让他先喝两杯后才开始。

钱老师也是好喝酒，酒量也好，一直喝，不会醉，有时喝得多了，也只是“哈哈哈”地笑，不耍酒疯。

校长又和刘老师、鲁老师、王主任碰了杯，该轮到和军碰杯了，军上学校的时候虽然也喝过，也尝过微醺的滋味，可是现在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喝，他还是有点拘谨，也就谦辞着不敢喝。其他人都说，“喝”“喝”“喝”，现在应该喝了，都成大人了。

军没有喝，他端起酒碟子从钱老师开始按年龄挨个斟了两杯，这几位都是他的老师，当然是应该的。

到最后，军还是喝了，还跟几位划了拳。他哪是这几位老师的对手，尤其是校长，是公认的高拳，三下两下，军便有点飘飘然了。他感觉头愣眼花，腿软脚颤，六个人喝了三斤酒，大家也都有点高，也就各自回了。走在夜晚的乡村小道里，军趁着酒兴还哼了几句“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这是他最近学的一首新歌。现在天黑着，也看不见人，又有酒撑着，有几句他都哼的很开心。

奶奶早已躺下了，他爹还在等他。他爹当然知道今天军在学校吃饭，肯定也会喝些酒的，看到他回来，也就去睡了。

半夜里，军渴醒了几次，舀着喝了两大碗冰水才觉得解了酒，也清醒了些。这才觉得这第一个教师节就这样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