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内的氛围格外沉重，李戚和带着军医们替顾珩辰装殓尸身，收拾营帐。
司贯则带着人从城中废弃的棺材铺里翻出了一副黑色的杉木棺椁，棺椁上的木漆因为无人保养的缘故，脱落了不少。
于是，他又开始在这间破败的棺材铺里翻找起来，颇有几分掘地三尺的架势。
一柱香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找到了几桶被破棺材板盖得严严实实的木漆和几把落满了灰的刷子。
劈毛分叉的刷子沾上黑色的木漆，一点一点地刷过那些露出杉木原色的地方。司贯刷得很快也很仔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棺椁已经焕然一新。
同行的士兵们将棺椁抬上板车，运回大营。
……
李戚和的亲卫急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引得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镇南王居然趁此机会挥师北上，和一些腌臜货里应外合，拿下了几座城池。更可恶的是，还有一些人干脆揭竿而起，投靠了镇南王。
如此一来，南方的大部分郡县便再一次落入了镇南王手中。
之前顾珩辰说事情没这么简单的时候，他还不太信，如今看来，这镇南王果真另有打算。说不定，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事发突然，定北军统帅战死，军中只有他一人坐镇。在顾珩曜来之前，他必须守住临川城。
李戚和对身边的亲卫说：“再派人去，务必保证阿曜的安全。”
亲卫欲言又止，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人倾巢而出，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突然，守在帐外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小将军！”
接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冲了进来，直接走到李戚和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我真他娘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了。”
顾珩曜身上还带着不少血迹，发丝也有些凌乱，看得出来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因为跑得急的缘故，说话还带着明显的喘气声。
李戚和听到他那句中气十足的喝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甚至还有心情调侃道：“你要是出了事，定北军的人还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啊？”
顾珩曜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临川城就听说镇南王再一次挥师北上，前线告急。吓得他骑着马便往营地里奔。按理说军中有兄长坐镇，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才对。
结果刚赶到帅帐就听到李戚和让人去接应他。
接应他做什么？前线都告急了，还在这浪费人力物力，李戚和脑子是被门夹了吗？阿兄怎么也不管管他？
思及此，顾珩曜随口问道：“我哥呢？”
李戚和心下一紧，他还没想好怎么说。
“怎么了？我哥呢？不在？也是，他要是在，也不能由着你这么胡闹。”顾珩曜自问自答了一番，见李戚和没有反应，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慌再一次冒了头，并且不受控制地愈演愈烈。
李戚和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营帐里的血腥味仿佛更重了。
等等，营帐里怎么会有血腥味？
顾珩曜的目光越过李戚和停在了帐内的屏风上，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在屏风后面忙碌着。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李戚和本想拦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要不是身边的亲卫及时扶了他一把，他险些摔坐在地上。
顾珩曜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屏风前，他心里那些没来由的慌乱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
“我哥呢？”顾珩曜的声音有些颤抖。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顾二少，生平第一次，怕了，怕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于是他询问别人，企图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李戚和沉默了许久，告诉他：“辰哥，走了。”
走了……
走了？哪个走了？什么走了？谁走了？
顾珩曜一时无法理解。
李戚和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明白，怎么合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
他疑惑又茫然的看着李戚和，他不明白什么叫做“走了”。他不是传了信，说自己马上就来了吗？为什么阿兄会先走了？
为什么…不等等他呢？
直到李戚和带着他站在一口棺材前，看着里面躺着的顾珩辰。
顾珩曜想，是这个“走了”。
原来是这个“走了”。
李戚和在旁边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兀自想着，怎么会呢？几天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出京都之前明明都好好的啊。
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顾珩曜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棺材里躺着的人，可眼前的画面还是越来越模糊。
他没办法了，只好转头问司贯：“里面躺着的是谁？我看不清楚了，你帮我看看。里面躺着的是谁？”
顾珩辰的棺椁摆在大殿里，司贯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眶也红红的，另外两人也是如此。自顾珩辰出事后，他们一直在前线作战，几天几夜，眼睛都没敢合一下。
等他们接到消息往回赶的时候，顾珩辰已经去了。
司贯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们还在这里，阿曜，我们还在这里。”
顾珩曜有些不满，司贯怎么答非所问？他想知道棺材里躺着的是谁，不是想听他们表忠心。
他固执的又问了一遍，司贯不答。他又去问缪鸣，缪鸣垂下眼，也不说话。他兜兜转转问了个遍，没人回答他。
他很生气，他要去找阿兄。对，去告诉阿兄。司贯他们又在敷衍他了，他现在就要去跟阿兄说。
他转身往外走，李戚和拦住他，问他去哪儿。
顾珩曜说：“我去找我哥，你们几个只会敷衍我。”
大殿里静得可怕，半天都没人说上一句话。
顾珩曜等得不耐烦了，上手去推李戚和：“你别挡着我。”
李戚和抓住他的手腕，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他走了。顾珩辰，走了。死了。棺材里的就是他。”
顾珩曜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李戚和！你再胡说我就......”
“你就怎么样？”李戚和站在大殿门口纹丝不动，动乱还没有结束，顾珩曜不能垮。
他知道这对顾珩曜来说太过残忍。但顾珩辰交给他的，不仅仅是定北侯府的嫡次子、他的弟弟，还是这定北军的统帅。
“顾珩辰死了。”李戚和重复着同样的话，再一次将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不加任何修饰地摆到了顾珩曜面前。
然后在顾珩曜惊惧的目光中，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那三个眼下对在场的人来说都太过残忍的字眼。
“他死了！”
李戚和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惊醒了自欺欺人的梦中人。
顾珩曜瘫坐在大殿冰冷的石板上，背后是坚硬的杉木棺椁。原本压抑在嗓子眼里的恸哭，在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中逐渐失控。
他哭得声嘶力竭，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摸摸他的头，问一问他。
“谁又欺负我们阿曜啦？”
翌日，司贯捧着个盒子进来给他。那盒子十分普通，甚至有些寒碜。
他摸着盒子上的雕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暗扣，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小小的虎符，大小不足半个手掌。
可是有什么用呢？
顾珩曜看着这一块小小的虎符。
除了招来杀身之祸，它还有什么用处？！
帝王想得到它，叛贼也想得到它，可定北军哪里是一块小小的虎符能够调动的？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贪婪...
——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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