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顾珩曜行至涪县,改走水路。一行人自临川河经新开凿的运河进入临川城,按照船夫的说法,不出两日,他们就能抵达目的地。
顾珩曜站在船头,面色凝重,眉头深锁。站在他身后的侍卫劝他回船舱休息一会儿,船头风浪太大,一时不慎染了风寒也不是没可能。
顾珩曜摇了摇头,问道:“还有多久能到临川城?”
侍卫说:“还需半日,公子不必着急,先回船舱歇会儿吧。”
顾珩曜的手不自觉地摩擦着腰间的剑柄,从昨日起,顾珩曜的心里便没来由的有些慌乱烦闷,还因此摔了个茶碗。
他本以为是在船舱里坐得久了,才会如此,便走到船头透透气。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萦绕在心头的烦闷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
顾珩曜不得不去想是不是临川城出了什么变故,更确切地说,是不是定北军出了什么变故。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不会。
有兄长坐镇,镇南王又是强弩之末,怎会生出变故?不会的,一定是他想得太多了。
顾珩曜强迫自己把跑偏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还有半日就能到临川城了。等见了兄长……
船舶驶入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水面,顾珩曜正打算回到船舱去,却敏锐地察觉到河水之下有些不同寻常。
寒光破水而来,顾珩曜身后的侍卫反应极快,抽出长剑护在了他的身前。
“公子,小心!”
......
“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消息吗?”李戚和焦急地在帐内走来走去,他派了三波人前去接应,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下属回禀道:“回王爷,我们的人都被截杀了。”
混账!李戚和气得把桌子上的文书都扫了下去,他就知道那个老匹夫不会善罢甘休!
这时帐外钻进来一个青衫童子,李戚和抓着他便问:“怎么样?”
李戚和的表情算不上好,活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那童子年纪不大,被他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道:“我师父..我师父请殿下..请殿下过去。”
闻言李戚和二话不说,放开小童子就往帅帐跑。
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李戚和快步走至屏风后,军医正在给顾珩辰缠绷带。可不一会儿,绷带就被涌出来的鲜血浸透了。
床边还放着几盆被鲜血染红的水,盆里的布巾也沾染上了血迹。数不清的绷带散落在床脚,无一例外都被鲜血浸了个通透。
军医累得满头大汗,手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他生怕自己这一停,床上的人就咽了气。
顾珩辰半阖着眼躺在床上,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随着鲜血的流失,自己越来越冷。
床边传来些许不一样的动静,顾珩辰费力地抬起眼睑,依稀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戚和...”他喊道,声音若有似无,“阿曜...来了没有?”
顾珩曜的飞鸽传书先他一步到了临川城,顾珩辰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盼着他来。
只是没想到,顾珩曜还没来,他就要先走一步了。
李戚和的声音有些艰涩,“你再等等,再等等。”
“他就要到了。你再等等。”
顾珩辰失神地看向白色的帐顶,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好冷,真的好冷……比北漠的冬日还要冷……
李戚和听见他喊冷,心里知道是什么缘故,却还是故作轻松地道:“你和阿曜明明是兄弟,却一个怕冷,一个怕热,倒真是奇了。”
顾珩辰用尽全力扯出个几不可见的笑:“阿曜...像阿爹,不怕冷。我不行...我,像阿娘。”
老侯爷的夫人是南方人,打小便怕冷,顾珩辰就是随了她的体质。是以每到冬日,老夫人都要为自己的大儿子缝一件厚厚的冬衣。
“阿娘..也有给阿爹和阿曜缝的,不过..他们..不怕冷,还嫌热,总不肯穿。”想起过去在北漠的日子,顾珩辰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些许笑意。
当年奉旨进京时,他才十七岁。
第一次来到京都,看到了阿爹时常挂在嘴边的繁华盛世,也见识到了诸多华丽皮囊下的人心诡谲。
……
李戚和的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几年他们在渊博书院念书时发生的趣事。顾珩辰知道,李戚和是怕他睡过去。
可他心里清楚——行将就木,何苦强求。
他打断了李戚和的话,用尽全力拉过李戚和的手,气若游丝地道:“戚和,阿曜,帮我...”
李戚和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顾珩辰叫他的名字了。从渊博书院结业后,顾珩辰再未叫过他的名字,问了也只说是尊卑有别。
他起初是不大高兴的,甚至还有些委屈,毕竟在那个时候的他眼里,辰哥只是辰哥。
直到后来,他跟着二哥在朝堂上学了许多东西,才终于明白了对方的难处。
年少时的情谊在滔天的权势与富贵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世事变幻莫测,对方不曾在你身上有过一星半点的谋求算计,就已经算是对得起曾经的深情厚谊了。
可如今,他喊他戚和,像他们年少时那样。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字。
“好。”
顾珩辰笑了笑,他已经听不到李戚和的声音了,但他知道李戚和一定会答应的。
因为从一开始,李戚和同李朗栾就不是一路人啊。
生在帝王家,李戚和的重情重义就像是一个笑话,无数人都曾嗤笑于他的“天真”和“愚蠢”。
但这恰恰是顾珩辰最看重的。“情谊”二字在他们这样的人眼里抵得上泼天富贵,抵得上雄图霸业,抵得上所有应有或不应有的渴求。
把顾珩曜托付给李戚和是眼下他能做出的,最好的安排了。
可他还是不放心啊。
京都中波云诡谲,有如龙潭虎穴,没了他,阿曜该怎么办呢?
况且他还没来得及为阿曜行冠礼,没来得及告诉他阿爹为他取的字,没来得及兑现自己的承诺送他一把称手的弓……
他原以为他们还有再见之日,却忘了世事本就无常。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出征前。
阿曜睡眼惺忪地趴在案几上问他,“阿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北漠?”
“快了,”他说,“等平定了叛乱,我们就回家。”
回家...
是了,他说过的,要带阿曜回北漠,回他们的家。
他说过的。
阖上眼的那一刻,顾珩辰想着,
终究…是他失约了。
『建武二十五年,定北军统帅顾珩辰,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