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冬（上）

　　随后，史先生摇手止声，本是窃窃私语的学子们回归宁静。

　　只见这位老先生先是合上了手中的那本《远游记》，至于是不是，古荧也不知，因为他案台上的书堆叠的很高。他合上书后，居然在愣神，可看着又似在沉思，而后见他头微微抬起，眉头一紧。

　　他那张老脸突然一红，带着尴尬之意转眼凝视着堂下，以笑姿相对学子们，询问道：“今日该讲些什么？”

　　台下的学子倒也不笑他，反而齐声道：“四象。”

　　老先生竟是点头附和，又低声道了句：“原来如此。”

　　古荧只觉得怎么这身份倒转了过来，好像台下才是老师，台上的才是学生。

　　“诸位可有谁还记得我先前讲过的六德？”先生开口道。

　　话音落，一学子豁然挺身，向四周作揖行礼后，道：“先生所讲的六德乃是人之本，君子之行，一是对上恭敬，对下不傲，乃是礼德；二是行事真意，不做疏漏，乃智德；三是物中物，不谋利，不撷取，乃义德；四是以诚待人，言出必行，乃信德；五是敬畏天地，一视同仁，乃仁德；六是为公不为私，不屈讬势，乃洁德。”

　　听完学子的这番话语，老先生眯起眼，抚着白须，问道：“是这六德者为君，还是君者有六德？”

　　闻言，这位学子斟酌片刻后，答道：“是有德者为君。”

　　“坐下！”老先生突然大声呵斥道。

　　学子闻声，身躯一颤，带着一脸懵然急忙下坐。

　　古荧见这史先生怒目圆睁的，不知为何缘由，他觉得这位学子说的没错，难不成是那君有六德？

　　不过，这两者取一，似乎都没什么毛病。

　　大堂再次一片寂静，这位史先生的怒气瞬逝，而后仰首发出一声长叹，神情怊怅若失。

　　很快，他语气平和，悉心教诲。“我先前说这六德时，可没加什么君子在前或在后，也没指明有这六德者为君。”

　　“也罢。”他又摇了摇头，道：“人心所向，为美或满，人之所成，皆为人上，这倒也无错。只是，天下是何其大，居位又何其多，置身在这所谓的人上美满之中，这六德能禁得住多少消磨。”

　　“那外面两柱中，一句十万千钟不过八礼，可那十万不过是平常人家三人一世之合，千钟也不过是他们一世之粮，可他们也行得了八礼。为官者一月俸禄乃他人一世，可他下口之粮能多过这三人？”

　　“官者依旧行八礼，能有何区别？”

　　老先生这么一问，堂下鸦雀无声。

　　继而，他语重心长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有志，望成人中龙凤，这并无错，可上位与下位终究是有限的，若是人人心向上，那这天下的下位，岂不是会崩塌？”

　　“高瞻远瞩者，说那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非是他身居高位而得出此论，而是他在市井世俗中得已明悟才能说得此等言语。我自你们入堂时，从未说过让你们成为如何如何，一切要你们随心，而心随己，己随身，学子该学之本不是如何居世自得，而是身随己，己随心，心能容世。”

　　老先生起身，一眼望来，他的眼眸清澈如镜，仿佛倒映出了整个世间。

　　他开口道：“若是求学，学的是如何谋生，如何身居高位，我可送各位一句。”

　　“只需，低头，以阿谀奉承，便可！”

　　说完，这位老先生一步步走下那阶梯。

　　岁月积累，白落于他身，却看不到萎谢。

　　他带着一股正气，在这暮秋草木皆叹憾的时节，犹如被包裹的春芽，在蠢蠢欲动，已是自成一体。

　　就如古荧看见的那些绿林一样，无论周遭天地是什么季节，它们依旧青绿，独成一体。

　　若是此时，让古荧再踏上落叶间，他觉得脚下那对生与死的谢幕声，会小上一点。

　　他的白衣上，有以灰线缝补出的一幅可见却不明晰的画。那是两根犹如柱般的树枝，弯弯曲曲的，两者倾斜，互相支撑彼此，却撑起了那块方桌。

　　史高擎，古荧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打心底里，称了一句，先生。

　　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先前史先生说的榆枋之争，古荧觉得也许是先生这一生唯一的遗憾。

　　他有些期待，期待在将来，徒步行天下时，能遇见这位姚先生。

　　而后，他望了望在前位的廖寞。

　　史先生走下那十步阶梯后语中之威渐消，堂下众学子从茫然若失中缓了过来，又纷纷抬头相望先生。

　　古荧却是伸手摸了摸自己胸膛，感受到深处那股跳动后，心安神定。他脑中不断飘过一个念头，随心、随己、随身。

　　“何为象？”史先生声如洪钟，可他言中的意味似在自问，又似在发问，也似在求问，更似在解问。

　　“四季有春，有人说春雨如油；有人说春雨如酒；有人说春雨如膏；有人说春雨如丝；有人喜它，有人厌它，喜它之人因它求生，厌它之人因它泥泞。喜它之人，觉雨如油般贵，置身雨中，沁溢身心，如在酒中痴醉，贫瘠之地，雨如膏，救民水火，孤者闻窗，雨如丝，温柔可亲。”

　　“厌它之人，多是以华衣锦服踏大道，却沾上那泥泞，洁而显得不洁，故而生厌。可入堂内时，言语中又是对其的赞美。”

　　“当然，因它为生者中也不乏转角生厌者。”

　　“因此，春雨虽以温柔居多，可也不能抚平万物之心，喜它之人中有非喜，厌它之人中有非厌。”

　　“所谓的象，便是这喜、厌、喜中厌、厌中喜这四不象。”

　　史先生说完，向着堂外踏了四步。

　　先生背后一位学子站起身，拱手问道：“敢问先生，若是我不喜，也不厌，还在象中吗？”

　　闻言，古荧如梦初醒，心中暗赞。方才，他也入了四象的观念之中，仿佛无论自己怎么选，都是其中的一种，若是不选，四种仿佛都可以是自己。

　　这样一来，似乎自己也会成为那个口中称赞春雨，当泥泞沾衣时，又讨厌春雨的那一个。

　　史先生又向前踏去，这次他踏了五步。

　　而后，他背手而立，开口道：“问得好。”

　　“我之前觉得象随天地生，又觉得象随心生，现在我觉得，象在两者中皆生。”

　　“可无象算象吗？”

　　“无象由象生，两者相反相成，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相互消长，取一不可，割一不可。”

　　“所以，在象中的是自己，在无象的也是自己，不可取。”

　　史先生又踏了几步，这次他的步伐很快，古荧没看清是几步。

　　那位学子一脸疑惑，开口说道：“弟子愚昧，还是不懂。”

　　史先生望了眼古荧，笑道：“我也不懂，只是这红尘万丈不过四象，若是改成红尘万丈里四不象的话，倒也没了前一句的隐晦，反而是多了些肯定。如此一来，瞅上一眼的人，不过是一笑了之，还是前一句的好。”

　　“所以，不懂离懂了更近些，而那一步之遥，也少了半步。”

　　史先生来到古荧身边，道了句：“你说是先踏进去半步的好，还是直接踏一步的好？”

　　堂内，顿时无声。

　　而后，史先生步入堂外，远远传来一句。“饭后，你们可自学。”

　　之后，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