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下）

鼻息之间，小月的喘息声是那么的清晰，略带着短促和葳蕤。她睁开眼：“你不喜欢松坡，那以后我也不喜欢了。但是女孩心里总要有个威武的大将军。”

“大将军，我来做。”

怀里的小月，踮起脚尖，轻吻了我的额头。

我对她说以后不会离开她，她也答应了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之后的日子，我经常跑去北大，和小月一起去听胡适先生的课。我们一起看着先生和一个叫辜鸿铭的老头辩论，一起看着白话文报纸书刊慢慢普及，小月的欣喜更胜过我。她喜欢的并不是胡教授为人，而是新时代的新思想。

相伴之时，我也常因生活劳碌，而倦怠不堪。小月总能逗我笑，比如笨拙的用手指勾勾我的下巴，面容悻悻的说到：“大爷，给小妞笑一个。”

时过境迁，小月临近毕业。届时凡尔赛宫顾维钧先生传回消息，和会将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身为战胜国的中国外交失败，五四爱国运动由此爆发。

小月成为了学生代表，而我也成为了“学生”的一份子，紧随其后。我能做什么？我想保护她，但实际上她并不是很需要。

旁人都说我们并不相配，他有文君之貌，我无相如之才。五四一日似乎相如、文君都是小月一人罢了。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教条的老先生每天嚷嚷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们只是害怕当巾帼不让须眉，自己将无地自容，如我现在这样。可每当我会想起那个只有和我才会小鸟依人，柔情似水的小月。我还是想着哪怕只有一刻成为大将军，也能保护起自己所爱的人。

四九城的四季都不曾有风沙退去的时候，即便这鸢尾盛开的五月。当局没有放过小月，一个闲看报纸都会坠下珠泪的姑娘，此刻身陷囹圄。她的将军却没有千军万马，只能干着急。

我奔走呼号，求告父亲，希望得到援助去保释爱人，然而遭到了拒绝。母亲拿出了私房钱，使我获得莫大的宽慰。

可当我来到了监狱，得知小月已经被释放。

是件好事，但我仍然因没能亲自保护她而沮丧。再次见面小月带着口罩，一把搂住我，我们俩眼泪像决堤般涌出。

“摘了口罩，我想看你。”

“不行啊，医生说感冒会传染的！”

我有些嗔咎，不过一直努力的上扬眉毛，不想让她发现。不过还是没有骗过小月。她沙哑的嗓子纤弱的放出一句：“别生气嘛，我都出来了，还不给妞笑一个？”

小月是湖北人，来北京几年，普通话一般般，还带一点前后鼻音不分的南方口音。所以应该是“别身气嘛”。任凭哪个七尺男儿听了这样一句，纵然心如磐石也会为之融化吧。

“我想带你去见几个人。”小月对我说道。

她拉着我来到了学校的一间教室，而教室里的人物或是让我错愕不已。什么是大学教授，什么是文泰泰斗此时此刻都汇集一堂。

其中，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从岁数上看和其他几位并不相称。但的确堪称挥斥方裘，意气风发。小月说这是自己的同乡，来自湖北师范的一个青年。

而牵头的正是***先生，他问道：“小月，这位是？”

小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到：“这是我男人！”不必说，大家笑了，却不是嘲笑，更多的像是对小月爽朗态度的欣赏。

几个人的交谈之间，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布尔什维克革命，什么是新民主主义。这次引荐让我彻底明白了小月的内心，她即柔弱，也刚强。这样的伟大信仰足以让她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为她高兴的同时，也让我们产生了距离感，我越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成为他心目中伟大的将军了。

局势紧张，小月和我的见面不多。后来得知，她再次被逮捕，心急如焚的我决定这次一定要做些什么。于是便联系上了父亲的朋友，协和医院的大夫，为感冒尚未痊愈的小月开具了一张肺痨的诊断证明，成功保释了她。

也正因如此，彼时的我已经被父亲禁足在家。

他生气的说：“麻烦我的朋友，救一个闹革命的女学生，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我无力反驳，心里却从未如此释然，因为这一次我终于算是保护了自己的爱人。重新燃起的自信，让我更加期待和小月的重逢。

但当我再次出门，得知那些革命前辈已经带着青年们尽数离开北京。或是戎马倥偬，或是文字激扬。我似乎已经意识到，小月也不辞而别了。

这样的不辞而别并不是那时侯人的作风，但面对信仰和新中国的光明，她不得不这样选择。这是意料之中的。一个新时代的有志青年怎么会一辈子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呢？

好在，哪怕只有一次，是我保护了她。

即便这样的安慰自己，当父亲奚落我，说我傻时，还是会陷入莫名的痛苦之中，回忆起以往的点点滴滴，内心如同刀绞，感慨着造化弄人。

我深夜独对孤灯，无人撩慰。是母亲敲响了我的门，这对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的母子此时相拥在一起，我从没有一刻这样放声大哭过，但在母亲怀里可以。

她对我说：“缘分没尽总会见面，但你还是要学会追寻。”说罢，她从口袋里再次掏出一些钱，告诉我，如果真的喜欢人家姑娘就要追上她的脚步。随后，母亲还为我打开了院门，告诉我，可以远走天涯，出人头地。

我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知道，即便追随，大千世界也绝不会再相遇了。

但我还是出了门，在四九城街头踱步到天亮。

又是一个晚秋，来到北大的校园里，坐在未名湖畔那把长椅上，这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看着落叶萧萧，不禁感叹物是人非。

回忆消磨了我的意志，闭上眼睛，我放弃了。想着，既然缘分如此，就让小月的故事成为心底最美好的一部分吧。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凡人无奈，只能任其流卷。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心事啊，我的将军。”

是啊，那个年代一句永远在一起的承诺和信仰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