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上）

晚秋叶下，随着共和政体建立，松坡将军也完成了他的使命溘然魂归。《新青年》再次刊登出他的绰约风姿时，举国哀痛。

腰横翎刀，马挎吴钩的大将军和小凤仙的爱情故事，也成为了青年学生的谈资。未名湖旁的长椅上，小月看着报纸潸然泪下，愁容让人锥心。

我从她身旁走过，看着她娇弱的背影，仿佛万点落叶中开放着一朵美丽的桔梗花。那是何等的灵秀和清澈。驻足观望，我才察觉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小月手中的《新青年》让我有些好奇，于是便从她背后开口，想问她在看什么。其实并没有很大声，但入了神的小月着实吓了一跳。她款动长裙站起身，流光和煦的秀发有几缕洒在身前。这一刻，小月看向了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视，而她的眸子中还狭带着一许微闪的泪痕。肃穆的博雅塔下，我失了神色，原来西子愁容之美并非凭空臆想。

惊愕少顷，她递上手中的报纸，告诉我上面刊有松坡将军的讣告。我并非北大的学生，却也知道这位深明大义的将军。他的死对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次触动。

我问道：“同学，你在为蔡将军流泪？”

她摇了摇头。

我害怕自己多嘴，问及姑娘的伤心处，因而不敢开口。可又想着和她多说上两句。我不自觉的掏出了手绢，递向咫尺外的佳人，她没有伸手接。而是继续说道：“我只是伤心一对有情人不能长厢厮守。”

我知道，她在说小凤仙，一个梦幻童话般的市井公案。她邀请我坐下，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当我们聊及专业时，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很怕告诉了小月自己不是北大的学生会被她看不起，但是。。。

“其实，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只不过听说今天有胡教授的公开课，所以想混进来，和大家一起学习。”

坐在长椅上，一个大男人浑身不自在，扭扭捏捏还伸手挠头。不过好在这样的窘迫让她破涕为笑。

一份爽朗让长椅上的男人有些意外，她拉起我：“我知道胡教授的课在哪，跟我走吧！”

原来小月是哲学系的新生，也是这所校园里铁杆的“胡粉”。

当我们到了讲堂，课已经开始。看着胡教授口若惊云的讲述着白话文的诗词构造，我第一次有了敬畏感，生在胡同从小下榻私塾的我如何也想像不到这位大名鼎鼎的胡适，竟然是这般的神采奕奕。

胡教授说到白话文的简练之处时，我听得入神，这时前排有一个人竟然站起身来，对着讲台说道：“您说白话文简练，但我却觉得文言文更加简练。”

面对质疑，胡教授并没有生气，只是和声细语的回应道：“前几天，朋友邀请我去做行政院秘书，但我不愿意从政，想要写一封回绝的电报，当然是用的白话文，我觉得很省字，请同学们试着用文言文写一封回电，看一下究竟是白话文精炼还是文言文精炼。”

接着我们每人拿到一张纸，开始展现自己的才思，我也学过私塾，此时更是想表现一番，我写到：“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在我看来短短十二个字，既有回绝之意，又委婉含蓄，礼数周到，最重要的是做到了精炼。

一旁的小月，拿过我的“复电”，感慨道：“哇，你的字写的好漂亮啊！”我有些害羞，拿过小月桌上的纸，字迹清秀也很不错。

她写的是：“在下事务繁忙，无心案牍，望另请高明。”比我多出了三个字，正当我心里洋洋得意的时候，小月竟然拿起我的复电，交给了胡适先生，并特意说明这是我写的。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胡适先生面带微笑的唤我起身，问我是哪个班的学生，众目睽睽之下，小月再次替我回答了。这无异于昭示我是一个校外来蹭课的闲散人员。

但胡教授似乎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始料未及的是他夸奖了我的文学功底。扭过脸看着一旁的小月，她正面带欣喜的看向我，这让我一扫尴尬的情绪。

胡教授公布了他的白话文版本，只有短短的五个字：“干不了，谢谢！”即有礼数，又表达了拒绝之意，而且更加精炼。我深深的被胡教授的人格魅力吸引了。憎恨自己问什么没有机会来到北大念书。

但相比于胡教授，身边的这个姑娘则更加让我倾心。

小月和我约好了，下次胡教授的公开课前，在未名湖畔见面，一起去听课。

那日早晨，我在城郊醒来，发现时间已经不早，手忙脚乱之际，也顾不上什么仪容体面，急匆匆的出了门。

等我快到未名湖的时候，课程早就开始了。

我心急如焚，懊悔万分，错过了这次和小月的见面，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那个年代，通讯不便，交通迟缓。

但人都更遵守约定。

当我来到，小月依然在那，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长椅上。面对着未名湖，一袭长裙，一件青杉。

听到我的喘息声，她回过头面带娇嗔的埋冤道：“怎么这么晚啊，等了你好半天。”

“家住得远，没赶过来。”

惭愧的我僵巴巴的杵在原地。小月见状，叹了一口气：“哎，算了。那可是胡教授的课，这个时间怕是连教室后面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想开口说声抱歉，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小月竟然伸出手帮我把掖在里边的衣领翻了出来，彼时，我再次红了脸，甚至额头上都已经开始出汗。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和我这样过。

有人会说，这是轻佻之举。但在思想自由的大学生小月这里，便是一个饱含温暖的仪规。

“既然错过了课，那就逛一会吧，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学校。”

闲庭信步，是这样的感觉。我们俩一见如故，没有陌生人的距离感和找不到话题的尴尬，她和我讲胡适的新思想，我和他讲北京胡同的老传统，以及我的身世。

我的母亲是北京人，小时候被招进宫做宫女，可没几年就到了辛亥革命，宫女被遣散，于是母亲嫁给一个商人做妾，后来就有了我。大哥二哥是大姨娘的孩子，一个留洋，一个在南方做生意。自己呢，读了几天私塾，回到家里帮工，认识了几个学生朋友，推荐我来这里听胡适的课。

她一边听着我说，一边背过手面朝着我，倒着走起来。

“可是你很聪明啊，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小月紧俏的面庞对着我，头一次感到心跳如此之快。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她说：“我妈也说我聪明，但是家里是不会让我读书的。”

“哎，那你可真惨。”

“对啊，所以我才不喜欢松坡将军呢。”

小月一愣：“啊？你这是什么鬼逻辑？”

“你看啊，没有他，兴许我妈还是宫廷里的人，没准现在已经是什么妃子啊，嫔妾什么的了呢？”

小月被我一番话逗笑了，看见他笑，我也笑了起来。

一错神，倒着走的小月被地上的石头绊到了。

“小心！”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揽住。

四目相对，眉眼之间不过一寸的距离。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脸红，惊吓之余，她竟然憋不住的又笑了，我确信，是那种含情的笑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