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言冰云带着监察院的人来到叶闲的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往常晾晒药材的架子，和叶闲常坐地那个摇椅，以及一些其他的小东西都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如同没有主人一样，言冰云第一次觉得原来叶闲的这个院子一点也不小。

　　叶闲站在院中，他今日难得传了一身玄色的衣衫，看上去华贵精致，玉冠束发，负手而站，手上把玩着他近来从不离手的折扇，白玉的扇坠坠在扇上，透过午时正好的阳光，浅浅地折射出一层温润的光晕，他看着大张旗鼓，明显来势汹汹的言冰云等人，嘴角是一抹了然通透的笑意，眼睛坚定而复杂。

　　言冰云看着叶闲，今日的叶闲很好看，一身玄色的华贵衣衫，更突显出他的矜傲贵气，不似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漠然，此刻的叶闲，笑容温和，大气疏朗，芝兰玉树，宛如一个好像要去赴宴的世家贵公子。

　　“我知道你的来意，我跟你走。”

　　叶闲很是洒脱，甚至心里隐隐感觉有一股子酣畅淋漓的痛快，他知道，如今这盘棋终究是下到最后一步了。

　　“你……”

　　叶闲坦然自若，反倒显得言冰云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是押着叶闲回监察院，还是在等等，等着此刻不知在何处的五竹出手。

　　“我既已坦然受缚，自然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的，不必再有什么犹豫的了，走吧。”

　　言冰云看着叶闲，他明白如果不出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言冰云好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挥手让那些随他一同来的监察院的人都先退下。

　　“你还记得这跟银针吗，”言冰云突然拿出了叶闲当时送给他的那枚银针，叶闲曾许诺言冰云，凭此银针他可为言冰云做一件事情，如今言冰云这架势，怕是要用这个承诺了。

　　叶闲皱了皱眉头，他隐约有些猜到了言冰云的意思，有心阻止，但是这回言冰云像是看透了叶闲的想法一样，不等叶闲出声，就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道：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情，要你替我去做，这件事情就是活下去，好好的平平安安活下去。”

　　这就是言冰云的愿望，他知道叶闲心意已决，他根本没有办法甚至没有立场去去阻止他，所以言冰云只想要叶闲活下去，哪怕此后余生，他们再无相见之日，但是只要知道叶闲是平安的活着的，言冰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叶闲看着言冰云手上的银针，并没有收回，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即便日后我不在了，凭此银针也可让凌骁等人出手相助你一次，好好收着，别浪费了。”

　　说完之后，叶闲就向院外走去，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言冰云想也没想的就拉住了叶闲的腕子，言冰云呆愣地看着前方，眼睛通红，眼神痛苦而又略带迷茫，他握着叶闲的腕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闲被言冰云握住腕子的时候愣了一下——武者的命门掌握在别人手中时的正常反应——随后，就慢慢的且不容置疑地把抽出手来。

　　叶闲院子附近的街道早就在言冰云来的时候就被清街了，此刻街道上除了监察院的那些护卫之外也就只有一个叶闲了，叶闲还注意到不远处停放了一辆马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言冰云替叶闲准备的。

　　如此种种，不过是为了留给叶闲最后一份体面罢了。

　　“上马车吧。”言冰云也出了院子，站到了叶闲的身后，声音冷静之中不难听出也带了几分沙哑。

　　“不用了，”叶闲却拒绝了言冰云的好意，“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见这人间了，我想自己走过去。”

　　“好。”

　　叶闲脊背挺直，姿态优雅大方，身姿仪态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言冰云以及那些监察院的护卫跟在他身后，叶闲的每一步走的都不快，却都很坚定，丝毫没有退却之意，将要走出叶闲院子门口那条已经被清街的街道之前，叶闲突然转身对言冰云说道：“对了，那些小摊贩们也都不容易，今日他们一日不得营生，你莫忘了多给他们一些银两。”

　　“知道了。”

　　在京都百姓的心中，监察院绝对是不可招惹的恐怖存在，即便是在天子脚下，权贵聚集之地，京都百姓心中对监察院，对陈萍萍的敬畏也是不可估量的。

　　叶闲身后跟着监察院的护卫，一出了自己院子门前的那条街道，顿时就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两旁的老百姓都明里暗里地打量着叶闲，时不时地窃窃私语着什么，只不过碍于监察院往日的威严，倒是没有什么人敢上前造次。

　　对于那些打量的目光，以及断断续续传到耳朵里的私语，叶闲坦然的很，丝毫不放在心上，他现在只觉得轻松，一向不喜欢回忆往事的他，突然也开始慢慢的开始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想起了先昭帝和懿文皇后，这两位身居高位却对他极好，温和慈爱，威严大气的老人，他们一生相濡以沫，恩爱白头，多幸运的一件事情啊；

　　想起了曹书彦和他的老师曹书白，这对亲兄弟，就是两个老顽童，谁都不服谁，彼此争强了一辈子，到老了也没改了这个毛病，兄弟信任一生，从无分离，也是一件幸事；

　　想起了秦朗，那个才思隽永，疏朗洒脱的能臣，他为人处世俱都是无可挑剔的得体周全，为官清廉而颇有手腕，原本前途一片锦绣，又有娇妻身怀六甲，一家子和乐平淡，也算是一件幸事，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昔年风姿雅秀的探花郎，竟然落得个凌迟的下场。

　　想起了楚挺，他和裴沅裴泓他们所有人的启蒙老师，楚钧尧的父亲，一个有些迂腐的老古板，沉浸朝局数十载，深谙朝堂之事，宽和忠厚的中庸之臣，凡事不与人挣好好先生，但心中仍有一番热血，虽然略显迂腐，但是大义凛然，忠君为国，当的起一代宗师的名头，称得上一句君子；

　　想起了凌辉，那个总是不苟言笑，一脸肃杀冷漠的边境元帅，其实也是个面冷心热，不善言辞的好父亲，儿子高烧昏迷，冷硬了一生的元帅也会偷偷红了眼眶，辗转边境战场，却总是不会忘了凌骁的生辰，想起他最后饮下那杯毒酒之时的坦然，一辈子行事正气潇洒，随心而为，不负天地，不负君王，不负家人，更不负自己，一生圆满，无甚缺憾，令人艳羡；

　　想起了叶珩，他的父亲，叶珩是一个很风趣很博学的人，叶闲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贪玩闯进叶珩的书房，祸祸了好多的古籍珍本，叶珩看了也没有责备他半句，叶珩对叶闲当真是极为上心的，宠爱而不溺爱，宽容而不放纵，言谈举止，为人处世，叶闲潜移默化的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半分没有把叶闲当作养子，只这份舐犊之情，就让叶闲此生难报，最后这位豁达随和的老人，却偏偏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最悲壮的结局；

　　想起了他的长兄叶皓，其实叶闲对他这位长兄是有些生疏的，叶皓大他十岁，对叶闲的身世早就知道，但却也从未因此而冷落生疏了他，只是叶皓常年在外随他师父游学，叶闲十六岁之前也只能从母亲的祭日和新年那几日见他了，叶皓是很像叶珩的，不只是容貌秉性，骨子里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明明是个自幼学经国之道的文人才子，最后却偏偏以身诱敌，战死沙场，豪迈潇洒，那是叶闲曾经最向往的结局；

　　想起了裴沅，他的长姐，他的老师，他的指引者，裴沅是一个各个方面都完美到不可思议的人，从出身容貌再到心胸才能，她有着足以让叶闲惊讶的智慧，有着让西楚百官无言的智谋手腕，有着不输先祖的胸襟，她美丽，聪明，高傲，野心勃勃的渴望着权利，她危险而又同时拥有着该死的让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的魅力，叶闲以前想过，如果以后有人要用他们这段历史为背景写小说的话，裴沅绝对是那个英年早逝的白月光，因为没有人敢动笔去描绘她，可是她也死了，如同她最喜欢的凤凰一样，死于熊熊烈火之中，只是，裴沅从不会涅槃重生；

　　叶闲想了很多人，想到的人越多，他脚下的每一步就走的更为坚定一份，终于，叶闲还是到了监察院的门口。

　　君肆和杨拓早就在门口等着了，君肆站在台阶上看着叶闲，眉眼之中带着几分轻佻残忍的冷冽笑意，陪着他那双罕见而渗人的猩红色眼睛，显得更为冷酷和残暴，杨拓则是有些懒散地倚站在监察院门口的两头石狮子其中一头上，手上习惯性的摩挲把玩着他腰间的玉坠，神色看上去倒是平淡，只是眉眼之间依惜可见几分奚落和嘲讽。

　　叶闲看着君肆和杨拓二人，突然敛衣正色，向二人分别各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西楚礼节，随后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叶闲就已经义无反顾地踏进了监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