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温峤从前不似这般的细腻敏感。

　　与她文艺的姓名相反，还在念幼稚园的时候，温峤算得上班里最调皮捣蛋的女孩子。

　　她留着比男孩儿还短的寸头，跟男孩儿们混在一起，疯跑、折纸飞机、玩变形金刚，反而对女孩普遍喜欢的洋娃娃与过家家不屑一顾。印象里，身边人也不止一次地跟她讲，女孩子就要安静娴雅，做个人见人爱的小淑女——可她从来左耳进右耳出。就这样时间久了，她给人的印象也就定了形，就连父亲都拿她没办法，逢人便称呼她为“假小子”。

　　直到后来，母亲的离开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击得粉碎。

　　十年来，温峤一直不知道父母离异的真正原因。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为了挣钱养活他们一家三口，经常早出晚归，袖口和裤脚始终粘着脏兮兮的泥巴——在此之前，温峤对父亲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某天她失眠到子夜后，父亲悄悄推开她的房门，恰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哦，直到现在她还深刻地记得那个吻，父亲下巴上的胡渣挠得她额头痒痒的，末了对她柔声道，晚安，我的小天使。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一向每天傍晚六点准时为她做晚餐的母亲也开始像父亲一样很晚回家，有时甚至只比父亲早上半个时辰。

　　记忆里的母亲是一位风度优雅、举止得体的女士。她穿着红色长裙、戴着金色项链、涂着艳丽唇彩的模样令小小的温峤羡慕不已。她闻到过她身上的葡萄酒香，亦或淡淡的烟味，她天真地以为那是父亲的味道。无数个夜晚，她隔着门板偷偷地听见母亲在打电话，电话那头是陌生的男声——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温峤却依旧能想象出她眉飞色舞的模样。

　　彼时的温峤真心替母亲感到高兴，母亲的笑容大概是她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

　　只可惜那些濒死的温暖，最终还是遗失在了时光深处。

　　温峤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自然被他视作掌上明珠。做父亲的分明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又怕她误入歧途而不敢溺爱，还担心继母趁他工作的空晌儿亏待了她，也便不再另娶。

　　即便如此，自那以后，温峤的性格还是变了。

　　她似乎一瞬间长大了不少，开始变得文静孤僻，将情绪藏在心里，不爱说话、喜欢独处，有时候甚至一张纸片一块石头，能让她一个人自娱自乐地玩上一整天。父亲当然也着急，怕她孤单怕她难过，怕她久而久之患上抑郁症，便带着她四处求医，却始终没有结果。

　　温峤也还是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喜欢小零食和漫画书。小姑娘也聪明，知道这些东西在父亲眼里是妥妥的“违禁品”，也从不向父亲要钱，只是自己偷偷摸摸从零花钱里省出几张票子，攒上半个月，放学路上故意兜个远弯，钻进小卖部里买了来揣进外套里面，末了像个受惊的小鸟似的一溜烟窜回家。书包都来不及放好，便将沾着汗湿折皱了角的漫画书塞在被褥底下。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就悄悄地取出来，压在作业本下面——倘若逢着好笑的地方，便将脸埋在臂弯里偷乐一番，直弄得口水湿了袖子。

　　温峤忽然笑了。小酒窝泊在台灯柔和的光晕里，在唇角氤氲成褐色的一痕。

　　她坐在书桌旁，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文具盒。木质书桌精致小巧，摆好高一课本的同时，刚好给她留出写作业的空间。它被安置在房间的一角，侧前方便是落地窗。若不拉拢窗帘，从这个角度恰能望见对面公寓楼的房顶。

　　融融的月色杂糅着和煦海风，纫金丝线似的，缓缓织进周遭的每一寸空气。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味——那是烙印在温峤记忆深处的味道。她想起老家的紫檀木书橱，它自打她有了最初的记忆时便坐在那里，里面放着她的少儿画报和注音图书，以及母亲的针线盒。那些往日里的故事好像老旧的碟片或者胶卷，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播放后便成了明日黄花。

　　此时约莫到了晚上九点，可温峤困意全无。她下意识地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些。采石屿的盛夏竟比故乡还要凶猛几分，热浪和着淡淡的海风味道，贪婪地蚕食着窗外的每一寸空气。在火车上晃了将近一整天，按理早该疲乏了，可周遭的一切让温峤不得不打起精神。她从未见过大海，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孩童时念过的童话，以及日记里摘录的、读不懂的文字。窗缝里踅来的隐约浪声，此时此刻便像个淘气的小精灵似的，在她耳边绕了一阵又一阵。

　　温峤翻开文具盒里面的一张小镜子，它反射的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俊俏的瓜子脸和樱桃小嘴，配上清癯的身材和天蓝色连衣裙——她像个童话里的小精灵似的。末了她把台灯扭向床头，对着那只棕色泰迪熊拍了张照片，又认真选了滤镜、换了背景，将它做成自己的手机锁屏图片。

　　小姑娘熄了灯散开头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隔壁房间隐隐传来男人的鼾声。温峤跟着那声音的频率打节拍，恍惚里甚至决定发奋读书，要将除去吃饭睡觉之外的所有时间塞进书本——但旋即便听见窗户外面有孩童的嬉笑，伴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于是她立刻打消了方才的念头，一个激灵爬起来，将脑袋探出窗外，扭着脖子向海岸的方向张望——许是夜里赶海的渔夫回了岸上，亦或晚归的孩子们碰上了小卖部收摊前的最后一批新奇玩意儿。

　　几条渔船上细细碎碎地点着灯，零星斑驳地与岸边的灯塔相映成趣。

　　大城市里错落有致的交通路灯，以及超市与快餐店招徕顾客的彩色霓虹，此时也已经熄灭了大半，只偶尔闪过一两点明晃晃的白色，伴着车轮与柏油马路摩擦的声音，笔直地插进路灯延伸的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温峤甚至相信，未来的日子将会一直这样安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