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采石屿的样貌让温峤颇感意外。

　　倘若不是父亲工作调动，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生活十五年的故乡，千里迢迢辗转几天时间来到这里念高中的。温峤本就不是生在大城市里的孩子，她从没见过错落有致的立体交通，没见过人声鼎沸的商业街道，更没见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印象里那个名唤“故乡”的地方，不过方圆百十公里的小城镇——倘若与采石屿这般的大城市相比，即便除夕夜前的早市和正月十五的花灯节，都显得分外单薄。一辆单车一瓶矿泉水，外加半天的时间，便能从故乡小镇的东边逛到西边。

　　这番迁徙，除了一直在床头陪伴她的深棕色泰迪熊之外，温峤还随身带了一只淡绿色手缝荷包，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福佑平安”的字样。

　　父亲告诉她，那是母亲临行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为她亲手制作的。

　　温峤撅撅嘴巴。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孩子，经过了这许多年，母亲的印象早被时间冲刷殆尽了——当然，除却她每晚临睡前，在她额角刻下的吻之外。

　　温峤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父亲站在客厅里望着她们母女俩，锁着眉头紧紧攥拳，神色肃然。母亲穿着黑色的V领长裙，涂了酒红眼影与豆沙唇釉，披肩秀发丝丝缕缕氤氲着兰草的馥郁。她将缝好的荷包放在她床头的泰迪熊身边，照惯例吻了她的额头，最后一次称她一声“女儿”，末了谎称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大概是温峤听到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谎言，只是年幼的她还不懂“离婚”二字的含义罢了。小姑娘睁圆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目送她虚掩了房门，从此再无音信。

　　后来的温峤跟随父亲一同生活。好在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知情达理的男人，这些年来虽经常为工作而辗转多地，薪水也不算高昂，却至少供得起温峤念书。一句老生常谈的“好好读书，将来要有出息”，像是与时间捆绑在了一起似的，伴着温峤度过了十余年的光景。

　　父亲常对她说，当初以“峤”作为她的名字，便是书山陡峻、勤能补拙之意。

　　温峤跟着父亲搬进了新的公寓楼。按照他的意思，待采石屿的工作稳定下来后，约莫四五年便能买一套新房。暂住的地方位于公寓楼的六层，房东人很好，在他们父女搬进来之前便将公寓收拾一新。温峤的房间朝南，从偌大的落地窗向外看，能看到远处群山的剪影——听当地人说，其中最高大巍峨的一座便是南山，山脚下埋藏着古老的传说，因此成了采石屿招徕游客的门牌之一。

　　温峤盯着南山出了神。此时恰是傍晚时分，火烧云在天边熊熊地燃烧——起初只是一点刺眼的赤色，不出半个时辰就烧红了半边天空。红色与金色杂糅一处，又添了层层叠叠的绛紫，好似将辣椒汁、芝麻酱与蓝莓气泡水混沌了一般，只单单看一眼，竟连味道都能品出几分。偶尔有顽皮的云彩贴着夕阳游走，妄想螳臂挡车般地，被霞光捉了去，镶上金色的边沿。而南山巍峨的剪影伴着山脚下的市郊小区与写字楼，便突兀地嵌在其中，俨然巨人。

　　温峤想起小时候从动画片里看到的场景。她的故乡常年阴雨连绵，少见这般晴好的傍晚。她的脚在落地窗前生了根似的，半晌儿不曾挪动一步。

　　“小峤？”

　　“小峤。”

　　是父亲的声音。

　　温峤这才木愣愣地回过神来。父亲走进她的房间，爱抚地摸了摸她的马尾辫儿：“你瞧，这都几个时辰了，快去整理你的东西。这里的条件好，以后要好好念书，将来总得比爹有出息。”

　　“你若以后能找份稳定的工作，也不至于像我这样，黄土埋过了腰，还寻不着个安顿日子。”

　　早在温峤念小学、刚刚有了记忆的时候，这番言语便在她耳朵里磨出了茧子。

　　小姑娘低头努努嘴巴，趁父亲看不见的功夫，脸上忽然现出不快的神色。

　　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半大不大，正逢着年少轻狂的时候，骨髓里都通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性子。穿件名牌、画个美妆、摆弄着俩叮当响的钢镚儿，在大街上三五成群说着笑着闲逛，手里再提两个精致的购物袋，亦或拿一杯网红星空奶茶——末了选家咖啡厅或小酒馆坐下，拍两张标致的照片发朋友圈，再配一句“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才是十五六岁女孩子“向往”的生活。如此一来，念书自是无聊的事了。

　　像大多数大城市的高中一样，温峤学校的班级分为火箭班和普通班，前者的学生大多是从本地初中学校考进来的优秀学生，教师资源和学生总体程度相对较好；而后者则是除却前述之外，成绩在招生分数线以上的学生，也包括像温峤这样的外地学生。

　　温峤自然与火箭班无缘了。

　　可即便这样，父亲依然要求她按照火箭班的班规约束自己，并且但凡提及学习，便三句话不离考试成绩——这让一向成绩平平的温峤十分头疼。

　　温峤慵懒地瞧了瞧布置一新的书桌，头脑里乱糟糟混沌成一片。

　　于是她趁着转身去拖拉杆箱的空隙，用余光瞥见了父亲的脸——那个中等身材、普通相貌的男人坐在床沿上，微微皱着眉头，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虽然为了省钱，已经很久没摸过烟袋了，但手指还是不自觉地伸出两根贴在唇前。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明晃晃地泊在他的肩头。一时间，竟将他脸上的岁月雕痕与手臂虬结的青筋映照得愈发深陷，整个人顿时苍老了十岁似的。

　　温峤眄见男人鬓角的丝缕斑白——大概半年前，它还没有现在这么明显。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算是为那些“坏孩子”的想法向自己认错。于是她方才的怏然，连同那些已经涌到嘴边儿的牢骚话，便随着倏忽踅来的海风，一溜烟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