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轩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只是五年的时间，他心中高大神勇的父亲倒在了一次迁徙的途中。
恶劣的风沙肆意在黄土之上，族人挑着沉重的行李唉声叹气，但这对于自古以来便是经营游牧的部落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他们每隔三五年便会换一处风水宝地，只是这两年变得频繁一些罢了。
这次也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迁徙，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的一片黄土高原，路途上风沙弥漫，初春的朝阳也无法将自己的光明探入这片风沙中将迷雾拨开。一路上不时传来族人低哑的咳嗽声，大家都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披肩或是斗篷罩住头部，避免吸入掀起的尘土。
阿轩停下系紧了围脖，拉了拉头上的大圈帽，挑起一担物什加快脚步跟上队伍。他特意放慢了一些步调，和自己的母亲并排走在一块，同时担忧地往女人怀里探了一眼——小耀仍旧是脸上一片绯红，呼出来的气息也是滚烫的。他紧闭着双眸，痛苦地揪住女人的前襟，发出呜呜却又无力的低鸣。
阿轩低头叹息一声，五年前小耀虽是醒来了，可身体不算的很好，平时还能和其他小孩打闹一番，一到部落迁徙便会像现在这样发起高热来，直到部落找到了适宜的栖息之地才会稳定下来。
这次的情况也十分严重，虽然快抵达目的地了，可这孩子依旧高热下不去，甚至连意识都没了，阿轩十分忧心这小家伙恐怕撑不到落户的那天。
他心里装着弟弟的病情，脚下的节奏也混乱起来，差点没被肩上的重物压塌下去——家里一半的物什都在这里呢。
母亲看透了他的烦恼，但现在这严峻的情况也容不得她说点什么，只能腾出一手帮阿轩稳住步伐。
“别担心，会好的。”女人安抚地说道，随即又拿起沾湿不久的一块毛皮擦了擦小耀滚烫的额头。因为要照顾小耀，她身上只带了足够的水囊，家里大部分的行李都在另外两个男人身上了。
“我只是有些不安……”阿轩舒了口气，但前方传来躯体轰然倒下的闷响让他心头一紧。
撂下一句“去去就回”，阿轩几乎是飞奔冲到了队伍最前方，族人看到他都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脸上挂着同样的惊惧和哀伤。
“父……亲……？”
篝火中不时跳动出几颗明亮的火星，木柴噼里啪啦地爆响着，炽热的火焰映得火堆旁的人双颊通红。
若是在以往的夜里，大伙儿早已围着火堆摆了一圈的石块，坐下来比划着今日的收获。可今夜，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只因他们新任的首领单膝跪在火堆前，十指交叉紧握，默默为他的父亲祈福。
“……愿燧人的火种引领着你，不再有黑暗，冰冷，疲惫与饥饿。”阿轩念完了最后一句祷词，从火堆前站起身。
刚年满二十的他在这个夜里接过了父亲的位置，将一族的重任扛在肩上。但他没有过多的时间为父亲的离世哀悼，即使它是这么的猝不及防。身后还有数百名族人等着他的领导，期待着他能为他们寻觅到一方新的天地安居乐业。
后面还有一段路程要走，他不可能带着父亲的遗体继续前行，只得忍痛联合众人找来足够的薪柴，用燧人那位伟大的先辈带来的火焰为父亲送上最后一程。
遣散了一同前来哀悼的族人，连亲密的伙伴和父亲的旧部也一并劝回了帐篷，阿轩就这么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母亲已经哭过了，但现在除了眼角的一抹淡红，连泪痕都消失无踪。阿轩怕她接受不了父亲的葬礼，遂一直将她安顿在帐内照看小耀。如今族人都已退下，阿轩想刚好能让她好好地发泄一通，正准备说出口的话被母亲截住了：
“耀烧得厉害，”女人忧心忡忡地开口道，用浸过水的湿毛皮擦拭着小耀的身躯，小孩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低吟，“请巫医大人来瞧过了，祛恶咒也念了，但没有任何起色，我担心他撑不过这个晚上。”
阿轩咬紧了下唇，指尖不由得深深陷入掌心肉中。他已经失去了父亲，难道还要在同一天失去自己的兄弟吗？
可如今的他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有熊一族的人，个个身强力壮，从未遭受到疾病的侵扰，偶尔有点小毛病，只要请巫医来施咒次日便可痊愈，而小耀这样即使是施咒也无法治愈的情况是闻所未闻的。加上他们一族素来以狩猎谋生，别说那传说中能包人百毒不侵的仙草，即便是路边最常见的野谷子，他们也未曾尝上一口。
正因如此，遇到小耀这样非属正常的情况，一族上下都只能束手无策。
阿轩知道再这样下去，作为首领的他只能做出最为残忍的选择——将小耀抛在路边。谁也说不准接下来的旅途还有多长，面对恶劣的天气，拖油瓶还是趁早丢下为好。
可他做不到，仅仅是作为阿轩来讲。他无法说服自己抛下这个孩子，这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孩子，如同那沉睡的十五年，连父母都要放弃这个怪孩子，他却偷偷地延续了这个小生命。
心里的某处叫嚣着，阿轩只觉得心如乱麻，被族人称赞的“通晓天地无所不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中。
“我出去坐坐。”他沉默了半天，只挤出这么一句话，随后转身离开了帐篷。
身后的母亲再次红了眼，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求求你，小耀，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就当是为了阿轩。”她低下头，握着那双仿佛浸泡过雪水的冰手，初春夜里稍显冰凉的前额与小孩滚热的前额抵在一起。
次日。
众人在一片沉默中背上行李，再度踏上了寻觅新家园的征途。
风沙依旧狂野，树林簌簌作响，偶尔传来几声猛兽的低吼。阿轩双眼通红，身形有些摇晃，却坚持走在队伍最前方。
他一夜都未曾合眼，整夜都坐在燃烧父亲遗骸的火堆旁，伴随着木柴噼啪的声响梳理着心里的乱麻，直到火堆熄灭，天色近明。
但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接近黎明时分，小耀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了一些，看起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接到消息时，阿轩只是苦笑一声，没有说什么。如果他们不尽早安顿下来，这个能撑多长时间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有些事，越想越不容易实现。好巧不巧，这时风沙力度陡然一赠，人高马大的有熊人差点个个给掀翻在地，阿轩情急之下令众人抱住路边的树干以防被刮走，头上的大帽被吹走了也不知道。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被糊了一脸的尘土，只好蹲下身子降低重心去抓那只帽子。可帽子轱辘轱辘滚个不停，他只得放弃了这只帽子。
望着那逐渐滚远的帽子，阿轩来不及叹气，脑袋里像是被什么击中般灵光一闪。
他躲到一块大石后，折下几根枝条扎成圆圈，接着随手往地上一扔，果然被风带的跑了起来！
阿轩眼里露出一丝兴奋，照他所想，若能这么做，就能够解决赶路的问题，他们就能尽早抵达目的地，然后小耀也能够得到安定的疗养环境。
这大风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没等阿轩实践自己的想法，风沙就平息了下来，多日未见的春日悬于碧空，扫净了人们近日来的阴霾。
大家都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抓紧时间上路，可首领未动，他们也不好前行，人群低声的抱怨把位于队尾的常先和仓颉引了过来。
“首领，有何事不肯前进？”说这话的是仓颉，是阿轩的挚友。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却长了四只眼目，好在有熊奇人甚多，这长相也不算太过出奇。
“不管您有什么要紧事，总不能让大家干站着呗？”长的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是常先，他是阿轩父亲留下来的旧部，对于阿轩这种没多少作为却因为前首领突然倒下捡漏一般的事感到非常不满。
“我想到让各位加快进程的办法了。”阿轩淡淡地说，但熟悉他的仓颉从中听出了一丝兴奋，昨日的事让他很担心阿轩的情况，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必太过担忧。
“您又想到什么聪明办法了吗？”常先双手抱臂，从鼻中哼出一声冷笑，“之前那么多次也没见得……”
阿轩没有跟他较劲的心思，只是埋头用树枝扎圈。仓颉头疼的看了眼这位前首领留下的旧部，只好做个和事佬打着哈哈：“常先大人，首领估计是真想出什么好主意来了，我们给他点时间，也正好让大伙儿都歇一歇，刚刚那怪风够猛烈的，相信大家也都需要修整一下。”
常先冷哼了一声，只是盯着埋头苦干的阿轩。
仓颉权当这是同意了，忙招喝着族人原地修整。
等他安顿下族人，回头就看见阿轩手里出现了两个两端分别扎有小木圈的长棍。
“这是什么？”仓颉对于新玩意儿总是有着数不尽的好奇。
阿轩默不作声地笑笑，将这两个新玩意儿一前一后排列，接着在两根木棒中央绑了一根将两者相连的木棒。他轻轻一推这玩意儿，四个木圈便滚动起来，稳稳当当地往前跑了好一段路。
“这是……？”常先不由得放下了手，凑过来看个究竟。
“阿颉，我记得你最近好像搞出了一种叫字的符号，不如就由你来给这东西起个名字。”阿轩紧绷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样一来，他们往后再也不用靠着双脚跋山涉水，人们将会迎来更为便利的工具。
“嗯……叫‘车’怎么样？”仓颉一脸苦恼地抓了抓脑袋，“会不会太简陋了，这可委屈了这么个好东西。”
“不会，简单点也好。”阿轩对于名字倒不是很在意。
“那可不行！”仓颉反驳道，“不如这样好了，是你做出来的东西，用你的名字来给它起个正式名字，就叫‘轩辕’吧！”
“这样一来你也算有个正式名字了，就像先主那样……”仓颉兴奋地比划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把捂住了嘴。
阿轩愣愣地看了他几秒，随即笑着应道：“倒也不错，免了我给自己起名的麻烦。”
常先看着这闹剧一般的场景，又是不屑地嘁了一声，但他对这小子总算有了点改观。
“那么常先，能麻烦您帮我找一些耐用的石料和木料来吗？”阿轩注意到了来自元老的不快，他带着稍稍有点恳求意味的语气向这位心高气傲的前辈拜托，全然没有作为首领的架子。
“如果你那劳什子“车”只是个花架子的话，就从首领的位置滚蛋吧。”尽管这样说着，常先却只是冷哼一声，依旧招喝了数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一并前去找材料。
“好歹他还是帮了忙。”阿轩笑着拍了拍仓颉的肩头，“放心，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不过态度的确挺过分的。”仓颉撇了撇嘴。
阿轩不甚在意地摇头，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清楚自己现在没有多少威信力，父亲的旧部心有不甘也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比起为这点小事闹心，还不如去搭把手。”他笑着推了一把挚友。
“好吧好吧，你还真是个老好人啊……”仓颉嘟囔着跟上了常先的队伍。
不得不说常先虽然表面上像是个粗枝大叶的莽汉，实际上却非常心细，他仅仅只是目睹了阿轩的“造车实验”，便能够立刻上手制作，速度之快令仓颉都叹为观止，也难怪他对于阿轩的“上位”心有不服。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一辆以石为轮以木为轴的简易小车就做成了，常先还在上面固定了木板以便放置行李。其他的族人在仓颉的指导和示范下也纷纷赶制这种叫“车”的新鲜工具，个个都兴致高昂，毕竟谁也不想再背着死沉死沉的行李徒步前行完剩下的距离。
当数十辆小车经由阿轩鉴定全部合格能够上路后，已是翌日天明。他将自家的行李用牛筋索牢牢地绑在车板上，留出一截绳索拴在马匹上以便于拉运，母亲抱着小耀在车上，自己本人则随着马匹一起挪动牵引着马头，族人也纷纷效仿让老人妇孺乘上车辆。
这一支车队以数倍于之前的速度前行着，人群像是有了生气般齐声赞美着新首领的创造，讴歌他宛如天赐的恩宠。
——不过这些都没有进到阿轩的耳朵里。
他只是一味地牵着马匹向前走。
快了，就快到了。等到了新家园，我们将安定下来，不会再有迁徙了。或许是对着他自己说，又或许是对着那个病重的孩子，他默默地在心底做出了这样的保证。
三日后，有熊一族将会在北地高原正式安定下来。
而正式名为“姬轩辕”的首领会带领着整个部落摒弃以往的生活陋习，播种五谷，传授文字，创立医学。
他会娶到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那位心灵手巧的女子将从青翠欲滴的桑叶上拾得享誉世界的至宝，为整个部族带来章服华美，从此不必再担忧那地冻天寒，赤日炎炎。
有熊国会不断地壮大，壮大，一直到那姜水河畔，迎来另一位明主。
与此同时，那位体弱多病的孩子也会以极为缓慢的速率成长着，他会变得更为开朗活泼，身体一天天地健康起来。
“轩辕，你真的要去吗？”小团子扯住阿轩的衣袖，琥珀色的眼眸滴溜溜地转动着。
他的怀里正揉着一只三足的小青鸟，闻言探出头胡乱“啾啾啾”了好几声，才被小耀一把重新按了回去。也不知外表仍是三岁孩童的小团子在恢复健康后从哪里来的惊人的活力，四处上蹿下跳着，掏了鸟窝捡回来这样一只稀奇的小鸟，每次都着实将阿轩夫妇吓得不轻。
“这是无可避免的。”名为“姬轩辕”的成熟男人笑着摸了摸小孩的头顶，一如既往的温热与柔和。
（更何况，这是为了你的一场战役。）男人墨色的瞳里凝聚起一股坚毅的气息，历经数载，他早已明白，他和小耀究竟是因何相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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