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牛·鸟（炎黄篇）·二

阿轩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和母亲解释这一近乎神迹的发展，不过当务之急是将这个险些扑倒在地的小白团捞起来，避免他和大地来个亲密的大碰撞。

小白团，不，应该是小耀对于他这个阿兄有很强的亲近感，毕竟也是裹过一张毡子的兄弟，他的小脑袋很快地接受了这一说法，刚醒来的那一点点戒备消散无踪。

他被很好地搂在兄长不算太过宽敞的怀中，颇为好奇地摸了摸兄长的胸膛，是毛茸茸的，有点扎手。

阿轩这才反应过来弟弟还身着未缕，他赶忙抱起小孩冲进自己的帐篷，深怕弟弟被路过的族人看见哪怕一眼。

从最里面的小篮子抖出一件小皮裙，阿轩皱了皱眉，哪怕是自己保留下来最小号的皮衣也足以让小耀这孩子只漏出个脑袋，他只好亲手操刀将小时的皮裙稍作改良。拿起石刀的一刻他还在担心这会不会吓到弟弟，哪知小孩看到他手中的石质磨刀，还好奇地伸手摩挲了一阵，倒是把他这个做兄长的吓了一跳。

好一番折腾后，阿轩才把他改良后的小皮裙套在小耀身上，还连带着用剩下的毛皮做了一个小披肩。作为族长家的孩子，自然用的也是最好的料子，虽然皮毛只有单调的棕色，但罩在小耀身上却别有一番风味，就算把这孩子放进隔壁帐篷的一堆胡乱扑腾的小孩中，阿轩也能保证第一眼就能发现他。

像个光一样的孩子。他想。

小耀窝在他怀里，不知道自己兄长内心的嘀嘀咕咕，只是像看见石刀那些工具一样好奇地拈起自己的皮裙。

“阿兄，这是什么做的？”他再度开口问道，这次比起在刚刚从帐篷里钻出来要熟练得多，但仍带着点口齿不清的生涩。

这个孩子明明一睁眼就会说话，可看起来对一切都不甚熟悉的样子，除了“阿兄”这个词模模糊糊地懂得是指什么外，其余一概不晓。但阿轩也算是见识多广通晓天地的奇人，他很耐心地解释着：“这是熊的皮做成的，就是那种一身毛绒绒，四肢健壮而体型巨大的动物。据说我们的家园因有熊的庇佑才得以建立，穿上熊皮制的衣服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护佑我们不受一些部族的侵害，为了表示对神明的崇敬之意，由此我们的部落也以熊为图腾。”

小孩若有所思地点头，阿轩也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便想换个话题：“小耀，待会儿得去见一下我们的父母，告诉你醒来的消息。父母你知道吗，是和我们有血缘关系、难以分割的亲人，就像你和我作为兄弟，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但是先有了他们存在，才能有我们的存在。”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找他们吗？”小耀抬起脸看他，眼眸黑白分明，阿轩注意到他有些不安地搓着自己的衣角。

“你不想见到他们吗？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醒来的。”阿轩摸了摸小孩的头。

“可是……”小耀咬了咬唇，“为什么他们不在呢？”

阿轩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指的是他们的父母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过他了，哪怕是最初几年天天把他抱在怀里不撒手的母亲，也在慢慢地推开这个怪异而长不大的儿子。如果不是阿轩时常会到他的小帐篷来投食，说不定这孩子早就在帐篷里无声无息地夭折了。

如果可以，考虑到这孩子的心情，阿轩也会尽力帮他在父母面前瞒住。可刚刚他和小孩的互动在外面恐怕已经被几个族人看在眼里，传来传去总会到父母耳朵里。横竖都要暴露，不如早点摊牌，说不定还能掌握主动权护住弟弟。

“小耀不要怕，他们只是因为被族中的冗杂事物缠身走不开，也只有我闲着能看家。”阿轩安抚道。

小孩相信了这一套说辞，在阿轩将他抱起走出帐篷时也没有一点反抗的意味。

没想到的是一掀帘子，差点和他父亲迎面撞上，抱在怀里的小孩被男人逼人的气势吓得一把抓紧了阿轩胸前的皮毛。

阿轩莫不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父亲明显不善的目光，将小孩护在怀里：“午安，父亲……还有母亲。”

他们的母亲，那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女性，挂着一副担忧的表情，站在他们只是哼着粗气身材高大的父亲背后。

“怎么回事？”男人没有回应，只是吐着粗气，目光犀利地扫过阿轩怀里的孩子，声音雷鸣般低沉，“他终于肯醒了吗？”

“是的，还有更好的消息，这孩子几乎是一睁眼就能正常地吐字说话。”必须掌握到主动权才能够保护好弟弟，阿轩微微笑着开口，“小耀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就连我当初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呢。”

男人紧绷的眉眼不禁松缓了几分：“照你这么说，他也是天选的孩子？”

“我想或许是的。”阿轩不动声色地掂了掂怀里的小家伙，小孩这才把脸从阿轩怀里露出来，堪堪地转了个身，用那双猫儿一样琥珀色的双瞳怯生生地看了眼男人，低低地道了声：“父亲。”

男人眼里流露出讶异的神色，之前阿轩那番话他还只是将信将疑，此刻却是确信了大半。他寻思当年这个孩子的降生也是与众不同，联想到如今的状况，说不准又是哪家大神送下来的神子。

况且……他看了眼自己的妻子，虽然这几年在他有意无意地警告下很少靠近这孩子，但那溢满了欣喜和怜爱的眼神是骗不了他的，就算是看在妻子的份上，他也不会对这孩子做得太绝。

“母……亲？”小孩探了探头，望见了立于男人身后的女子。

女子听见这稚嫩的童音，一时喜上眉梢，可没有丈夫的表态，她只能拢了拢披肩，小心翼翼却又饱含期待地看了眼小孩。

罢了……男子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他也不好继续摆着张黑脸，只能咳嗽一声：“这孩子叫耀？不错的名字。好好待他吧，阿轩。”

说罢，男人转身离去，留下阿轩抱着小耀，与母亲面面相觑。

待到男人走开了一段距离，女子才上前，一双手刚抬起来，又踯躅般地不敢伸出去触碰小耀，在半空中陡然一僵，缓缓收拢了手指向下落回身侧。

阿轩看出这是母亲心怀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被“抛弃”数年的幼子。倒是小耀不似方才那般胆怯，对女子伸出了一双藕节似的手臂，大大方方地要求抱抱。

阿轩轻笑了一声，将弟弟塞入母亲怀里，被女子下意识地抱得稳稳的。

“母亲！”小耀似乎认出了这个曾经一度将他揽在怀里的人，即便是沉睡中疏远的日子也没能让他遗忘掉这个人的气息，他开心地拍拍女人的臂膀，换了个舒服地姿势窝在女人怀里。

“真是个好孩子呢。”女人敛下眼眸，柔和的笑容里带着点点光晕，如同溪水漫过朗月的山谷，又如同春风拂绿翠色的山岗，扫净了一片阴霾。

她逗弄着小耀，看这孩子咯咯地笑着，也好似被暖阳照耀一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从心口涌出一股通往全身各处的热流。

“你叫耀啊，真是人如其名呢。”

阿轩微笑着凝视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刚刚离开的父亲。他把这温馨的一幕留给母亲和弟弟，转身默默地来到了父亲的大帐内。

“你来了。”大帐内，男人头也不抬地在一块磨石上打磨着箭头，不时拿指尖比试着锋利的棱角，一旁散落着一地新做的箭矢。

“父亲应该还有什么关于小耀要说的吧？”他顿了顿，“或者说，只是碍于在小耀面前不能出口。”

“你这孩子也真是太敏锐了，该说不愧是伏羲大神降下的子嗣吗？”男人自鼻间发出一声轻笑，无奈将手中的活放下——实际上他也并未将心思放在武器的磨制上，散了一地的箭矢是最好的证明。

男人直起身，双腿大开端坐在石板上，两掌对向撑在膝盖左右，面庞上不见得一丝笑容，竟是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轩知道他说的恐怕是会触及到大神的秘辛，也是屏住了呼吸，生怕这帐篷里走漏了任何一丁点儿风声。

“那是一个夜晚，我和你却仍母亲在外夜游……”男人徐徐道来，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但阿轩仍是支棱起耳朵仔细接收着这些消息，“那天晚上迎来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雨，雷声轰鸣，树林里尽是胡乱翻滚的叶片和被狂风折断的枝桠，所有的野兽都在不安地躁动着，争先恐后四处逃命。我印象中最清楚的，倒是记得抬头时隐约看见云层间有一条腾飞的巨龙——现在想来那大概便是伏羲大神亲临了吧。你的母亲被一道雷电击中，吓得我当时只能抱着她没命地跑，回到部落后才发现她有了身孕，那便是你。”

“这和小耀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说关系，你们俩之间可倒有个巧合。”男人笑起来，玩味地看了眼阿轩，激得他背后一阵发寒，“你母亲被雷击中的那个晚上，我可不止带了一个人逃命。”

阿轩不是愚笨的人，相反他非常的聪明，举一反三是常有的事。

“你是说……小耀是你们捡来的孩子？我和他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应该是我的兄长？”虽然是用疑问的口吻，阿轩却显得非常冷静，他知道自己不能用常规来看待自己的“弟弟”。

“没错。他不是你的亲生兄弟。”男人对于阿轩表现出的冷静自持很满意，一个要坐上首领位置的人不该整天为一点小事咋咋乎乎，“你母亲被雷击中后，我听见一旁还传来婴儿的哭声，拨开灌木才发现有个孩子安静地蜷缩在草地里，若不是他仍旧在低声抽泣，我还以为他早已丧命了。看在一条生命的份儿上，我将这个孩子一道抱回了部落，除了你母亲和我，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直到你出生，我们才向部落声称有一对双胞胎降生。”

“他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十五年来一直是婴孩的身躯，却未曾醒来过。即便是醒来，他似乎也与你最为亲近，或许他与你真的有什么不可说的缘分，但这其中的细末恐怕只有伏羲大神才知晓，你想明白也只有自己去摸索。”

直到阿轩走出父亲的大帐，脑内也在回响着这些话语。谈话到最后，父亲还传达了不久后将首领之位交于他的想法，不过被他婉言推拒了。

老实说，神子之谈，首领之位，这些似乎都不是那么要紧的事，他还想再多要几年陪自己的兄弟看遍世间的景色，哪怕他们没有血缘上的牵绊。与长兄的素未谋面是他心里的一道坎，他不想因为过早地登上首领的位子而错过与兄弟的感情培养。

更何况，他看着那向他跌跌撞撞跑来的小小身影，露出了一个宠溺的笑容，谁叫他有这样一个可爱而聪颖的“小哥哥”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