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花（二）此身非我有，惟卿不敢负

　　“你快点啦！瞧这天色应是要下雨啦！”浣沙溪旁，郑旦望着夷光催促道。

　　“这就来。”虽说着，夷光仍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好像天塌下来她也总是这样不紧不慢。

　　不过三年，二人倒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一个俏若三春之桃，一个更是温婉柔和，一股子的遗世独立的气质。

　　“哎呀快啦快啦！”郑旦虽催促，倒也认命般地坐了下来，应是早就料到她要磨蹭许久了，也不曾一人离去。

　　早便听阿爹说要落雨，谁知出门时还是忘了带伞走，待二人想起时已经在山上了。夷光说早点忙完回家应当来得及，便没有折返，谁知这才洗到一半，天色就昏暗了下来。

　　姐姐怎的就这般磨蹭？做事儿还迷迷糊糊的，可不能把她嫁出去，不然天知道没了自己照顾将来该怎么办？

　　郑旦心想着，顺带还撅了噘嘴暗暗抱怨几下。

　　身后传来一阵树枝“沙沙”的声响，也不知何时，忽然扔出了一把伞，郑旦闻声寻去，却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姐姐！莫不是有好心人不愿留名，特意送来的？”郑旦喊道。

　　夷光思索片刻：“还是放下吧，既不知原主，便不可”

　　“诶呀姐姐！”郑旦打断她道：“就你讲究多，这指不定是村中哪位心慕于你却不敢表露的小哥，来解燃眉之急的呢！”

　　“胡闹，你又是听谁给你瞎说的？”夷光闻言皱眉道。

　　郑旦见夷光急了，连忙哭腔满满道：“姐姐凶我？大不了我们今日先借用一下这把伞，明日入山放回原处便罢了，倒是姐姐总是说我不懂事，去年亲手为姐姐做的裙子，都没见姐姐穿过一回......”

　　瞧见这小姑娘眼角泛红，夷光瞬时心软了下来。

　　这我见犹怜的模样谁招架得住？

　　“罢了，我们走吧，若是有缘定会再相逢的。”夷光温和道，又连忙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郑旦的背，将她搂在怀中。

　　郑旦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知道心底打的什么小算盘，偷偷笑了笑，又连忙将地上的伞捡起。

　　作罢，见已下起了细细小雨，便撑起伞朝夷光那边倾了倾，携她离去。

　　不知走了多久，还是忍不住叹了叹气，半晌才道：“心肠倒是极好，不过是个胆小鬼。连见一面都不敢，又怎会得姐姐青睐。”

　　施夷光：“......”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雨很快便止住，林间不知何时已起了淡淡薄雾，按时辰算下来二人本应走到山脚了，只是如今却还困在山中寸步难行。

　　“你看，我就说吧，让你不要走后山，这下好了。”郑旦蹲在夷光身边，满脸的焦急担忧。

　　“这条路要快一些，你看这天色......”夷光有些心虚了，声音越来越小，吃痛地坐在地上，双目已泛出了泪花。

　　眼见得天快要黑了，两人选择从后山的近道回家。本来才下过雨，山上路滑，碎石乱柯遍地，为此特地小心翼翼地摸索探路，结果夷光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划伤了小腿，现下还止不住地滴血。

　　郑旦有些心疼，认真道：“要不我背你回去？”

　　夷光闻言摇了摇头，道：“不行，木盆衣服谁拿，你不要啦？再说你比我轻，万一你背着我又摔了一跤怎么办？那你我二人都别想回去了。”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通，强行按捺住了想要道出“你比我矮且背不动我”的真相。

　　郑旦皱了皱眉，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去叫人来，忽然听见了不远处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传来：“不知姑娘可否信得过在下，在下背姑娘下山吧。”

　　细细看去，树丛后走出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眉目俊朗，一副竹骨雪魄的气质，倒是生得仪表堂堂。

　　郑旦谨慎道：“你又是何人？”

　　也不知今日出门时撞了哪门子邪头，怎么老是有莫名其妙的人对姐姐不怀好意？郑旦没好气地盯着他。

　　少年作揖道:“在下会稽人士，如今客居苎萝村，本想上山随处散散心，却不料迷了路。如今既已相遇，不妨同行，在下背这位受伤的姑娘下山，二位为在下带路，可好？”

　　郑旦狐疑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没法走路的夷光，只得无奈回道：“那行吧，你小心点。”

　　“那是自然。”少年拱手应下。

　　“公子散步怎么散到这深山里来了？”夷光趴在少年的背上，双颊竟微微泛红了。

　　郑旦：姐姐？？？

　　少年笑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在下心中有惑，便想着登一登这苎萝山，看看能否解得心中之惑。想必是诚动苍天，遇见了姑娘，心中之惑便解了大半。”

　　夷光愣了愣，问道：“不知公子心中何惑？”

　　少年闻言一怔，停下了步子。

　　抬首望了望昏昏沉沉的天空，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半晌才一字一句缓缓道出：“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郑旦挠了挠头，没好气道：“姐姐在问你疑惑些什么，你这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回答？”

　　少年不语。

　　见夷光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郑旦瞬时知晓这一定又是什么书里面的，自己不喜欢读那些东西，也懒得再多问。

　　从前姐姐总是喜欢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这哪来的小子居然也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虽然没问，但心中还是酸酸的。

　　不知走了多久，三人到村子里的时候，天色竟已经黑了，月光不怎么明亮，被丝丝缕缕的薄云遮盖，透出微弱又略带昏暗的鹅黄。

　　“不知公子住哪儿？”夷光看了看天色，缓缓问道。

　　少年浅笑道：“倒也不远，前方最近的那个客栈。”

　　夷光思索了片刻，道：“郑儿，你先回去吧，告诉我娘亲，就说我在你家先住下了。”

　　郑旦闻言惊愕片刻，皱眉道：“姐姐你不回去吗？”

　　夷光道：“不了，恰好我有些事情想问问这位公子。且我受了伤，还是等处理好了再回去，省得阿娘担心。你也勿将我受伤的事情告诉她。”

　　郑旦本想再说些什么，见她这一脸固执的模样，只好勉强应下，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没好气道：“喂！书呆子，见你一副仪表堂堂人模人样的样子，我就允了。你可不许生出什么非分之想，还有，不许欺负我姐姐，听到没有？否则，我要你好看！”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栈，鬼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可依着夷光固执的脾气，决定好的事情是雷都打不动的......郑旦越想越气愤。

　　少年被眼前暴躁的女孩吼得怔了怔，半晌才礼貌地应下。

　　“郑儿就那个性子，但是心肠不坏，还请公子勿要介怀。”夷光见郑旦已走远了，悄声对他说道。

　　少年又笑了笑：“无妨，无妨。”

　　边走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愣了片刻，他问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夷光闻言也是一怔，缓缓笑道：“诗云‘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是小雅篇中的......大难将至之景啊。”

　　见少年不语，夷光又笑了笑，在他耳边悄悄道：“公子自会稽而来，忧心的是国家大事，苎萝山小，怕是解不了公子心中的疑惑。”

　　少年背着夷光一言不发，只一直听着她趴在自己身上自言自语着。待其言罢，竟已入了客栈房内，将她慢慢置于床上，少年又从行囊中翻出了一些药物绷带。

　　夷光见他并未回答自己，又问道：“公子一人出来，准备的倒是齐全。只是这般久了，竟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倒是小女子的不是了。”

　　少年轻轻地为夷光处理着伤口，见这番姑娘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苦笑道：“在下范蠡，字少伯。”

　　夷光闻言，心中也大约有了个底，遂试探道：“公子不问我是谁？”

　　范蠡笑了笑，无奈道：“范某既然肯来，自然是知晓姑娘是何人。再说，姑娘这样的人，只看一眼，便能确认无误了。”

　　夷光愣了片刻，望向范蠡不解道：“这般说来，公子是因小女子登的这苎萝山了。只是不知小女子何德何能，解得了公子之惑？”

　　见眼前的女子神情愈发防备，范蠡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呵，姑娘不用再试探范某了。”僵持片刻，范蠡又是苦笑一声，无奈叹道。 处理完伤口，他这才理了理衣衫，起身道：“姑娘既然知道了范某的身份，想必也知晓了范某的来意。而今越王被迫臣于吴国，是为韬光养晦，范某向王上献上一计。近来吴王夫差耽于美色，我等欲遗美人以惑其心，而乱其谋。试想越国境内，又有谁不知道‘浣纱双姝’的美名？”

　　夷光看了看范蠡，疑惑道：“那公子又为何觉得，我会相助？”

　　范蠡闻言走至窗前，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道：“如今的越国，就像是这一方苎萝山的天空。也不知待云雾散开，可否见得明月......”

　　“姑娘是个聪明人，应知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范某不会强迫姑娘，姑娘可以多思虑几日，再答复范某也不迟。”

　　“不过范某看姑娘谈吐非凡，亦不是寻常小女儿家，既然能读懂范某心中之义，想必姑娘心中，与范某有着同样的期盼。”

　　夷光不紧不慢道：“那公子不妨说说，我心中的所期盼的是什么？”

　　范蠡微愣，只片刻叹出四个字：“海晏河清。”

　　说罢，范蠡颔首轻轻一笑，似乎是在逃避什么，也未多言，转身便出了房门。

　　只留下夷光一人坐在床上发愣。

　　施夷光也摇头缓缓叹了口气。

　　其实她心中清楚，越王既已寻到了此处，去还是不去，已然不是她能选择的了。况且范蠡说的没错，她心中所想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固守这苎萝村一方安宁，又能守得了多久？若是这一方安宁都没了，那傻傻的小姑娘可该怎么办？

　　只希望那小姑娘不要跟来才好。

　　暮春三月，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道上也没有多少行人。只远远瞧见村口停了辆马车，一男子在车前已踟蹰了好一阵。

　　“姑娘大可放心，余下的事交予手下的人做便好了，令尊令堂那边，也无须担心。”

　　范蠡已将能交代的事情交代了好几遍，尽量想让她放下心来。

　　“好。”依旧是那温和的声音，也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可偏是这温和的声音竟让他有些慌张。

　　犹豫了半晌，他又试探般地缓缓问道：“姑娘当真想好了？”

　　马车内，施夷光闻言玩笑道：“若是我说没想好，莫非将军就不带我走了吗？”

　　范蠡怔了怔，却不知该作何回答。

　　施夷光见他不语，浅浅说道：“越国如今是什么样，或许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其实大家心里都明明白白。幸得将军这样的人至今不弃，夷光虽为女儿家，国难当头，也决不会推辞。”

　　马车外的男子闻言缓缓抬头，隔着竹帘的缝隙隐约看得见车内瘦弱的身影，也不知为何竟不知该怎么回应这番话。他的确是受命而来。

　　可他着实没有想到她这么容易便应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一个偏僻山村里浣纱的小女子，竟也能懂“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感叹。

　　他没有想到至今无数人都想着如何从这个国家再压榨些好处时，一个柔弱的女子心里却装着越国太平。

　　“将军，走吧。”马车内女子依旧温声道。

　　范蠡暗暗苦笑一声，转身正想牵马，却又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

　　“走哪儿去？”只听少女清亮的声音传来，随即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就这样抓住了范蠡，不允他动。

　　“阿姐你要跟这个臭男人走也不带我？”郑旦叉腰气道。

　　“郑儿休要胡闹！”听到这的声音，马车的帷幕总算是拉开了，女子扶舆皱眉斥道。

　　然而她凶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声音也分毫不大，倒还有些可爱。郑旦不由得笑了笑。

　　郑旦望着马车里的施夷光，果断道：“阿姐你说过我们无论如何不会分开的。”

　　“可是”

　　“可是你说过的！”郑旦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施夷光的话，又撅起了小嘴。

　　“这才多久，你便说话不算话了。”

　　“那不如一同走吧。”知晓姐妹二人定然达成不了一致，还没等施夷光反应过来，范蠡便将郑旦扶上了马车，郑旦痛痛快快地便乘了上去，还不忘给范蠡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总算做了件人事儿。

　　夷光眸中闪过一丝惊慌，刚想张口制止，却被郑旦一下子捂住嘴。一眼望去，小姑娘满眼的决绝。

　　这小家伙，若是自己不允，下一刻岂不是要以死相逼了？夷光不敢细想，只好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不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