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范闲坐在一片黑暗里，让他心悸的噩梦渐渐淡去，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起身掀开纱帐，准备去寻口水喝。

　　突然，他起身的动作一顿，窗口站着一个黑影，在月光下隐约能看见那人身量颇高，怀中抱剑，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条。

　　“叔，你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这儿，可有点吓人啊。”范闲紧绷戒备的身形一松，收回了偷偷摸向匕首的手，转身跳下床去点灯。

　　五竹转过身来，并不理会他的抱怨，而是径直走到了香炉旁，抬手熄灭了炉中的香。

　　“这个香味我记得，名字叫有悔，小姐曾经用过的，她说有毒，你不要再用了。”

　　“我娘也用过？不是吧，她用这香干嘛？”

　　五竹摇了摇头，说道：“不记得了。”

　　“那它究竟会把人怎么样啊？会让人梦魇？我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种毒，这毒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不合理吧这，难不成又是我娘发明的？”范闲摸着下巴思考道。

　　“不是，”五竹声音一顿，像是在努力回忆一般，过了良久才说道：“小姐好像跟我说过，这毒能让人梦见一生最为后悔之事。三日后便会上瘾，从此之后，夜夜梦中皆在后悔之中度过，最终让人难以安眠，疯癫致死。”

　　范闲眉头紧锁，追问道：“那过了三日的话，这毒可还能解？”

　　“能，解药就在御书房。”

　　“不是吧，怎么又在御书房。”

　　范闲颓然倒回床上，把头发揉得一团乱，苦声说道：“得，看来这是又要闯宫了。”

　　“未必要闯宫，此毒并非无解，御书房既有解药，费介也许会有办法。”五竹在范闲身边坐下，接着说道：“我已同洪四痒交过手，他是大宗师，若要再交手，你上次私闯后宫的事就会暴露。”

　　“可是费介现在人不在京都啊，老师有任务在身，还在北齐呢，若要赶回来，怎么也得一个多月吧。”

　　“此毒的毒性不烈，一个多月，并不致死。”

　　“叔，你都不问问是谁中了毒?”

　　“二皇子李承泽，你喜欢他，我知道的。”

　　范闲从床上一跃而起，烦躁道：“合着这事除了李承泽本人，全天下都知道了啊。”

　　五竹略一低头，说道“你表现的太明显了。”

　　“那若要是我娘当年中了这毒，叔你会怎么办？”

　　“杀进皇宫，拿解药。”甚至没有一点思索。

　　范闲打量着五竹波澜不惊的脸，低头把脸埋进了手掌里，他声音苦涩地说道：“叔，你知道吗？我喜欢他，喜欢得我自己都拿自己没办法 了。承泽他因为我剪除他党羽的事情 ，讨厌我，他恨我，可我还是喜欢他。”

　　“你舍不得我娘受毒药折磨，我也一样舍不得他受苦啊。那天我看见他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就像掐在我心上一样。”

　　五竹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一旁默默陪着范闲，直到范闲不堪连日的疲惫睡着了，那一直如寒冰般冰冻着的脸上，才终于渐渐融化得和煦起来，最终竟然也流露出一点悲伤的意思来。

　　天还没大亮，"哐当哐当"的几声碎瓷声，惊醒了才入睡不久的范闲，范家有访客到了。

　　“哎呦大人，不是我说，这缸怎么还在这儿呢？我这都给您鞍前马后当了这么多年下属了，您再这么怀疑我可说不过去了啊，要我说……”王启年抱怨之声渐弱，见着范闲的脸色，渐渐没了声响。

　　小范大人虽然平日里素来爱讲些人人平等之类的奇怪道理，但对待他们这些属下，那都是真心爱护的，从来不无故黑脸。

　　王启年低着头暗暗踹度着，心想这不对啊，他上次见着大人这个脸色，那还是滕梓荆死的时候呢，可是最近也没死人啊，大人在这儿丧什么呢？

　　“宫里的洪四痒洪公公，你可认识？”

　　“说不上认识，之前入宫时也曾见过几面，此人身手极好，传言里庆国宫里的大宗师，多半就是此人无疑了。”王启年仍自己低头想着滕梓荆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

　　“能想个办法引他出来吗？最好能引出城去，拖他一会儿。”

　　“能，能。”王启年习惯性地点着头，待反应过来范闲说的话，瞬间被吓得腿脚发软，瘫坐在近旁的椅子上，狠狠地咽着口水，颤颤巍巍地说道：“可不能啊范大人，洪公公那可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啊，启年一个小小文书，哪里有这通天的本事。更何况这要是被他反应过来，就算陛下不怪罪，洪公公也饶不了我啊。”

　　“况且您引走了洪公公，就等于把陛下的安危至于不顾，陛下怎么能不怪罪啊。您难道想逼宫造反不成?我那小女年纪尚幼……”

　　“行了行了，我就随便问一问，知道你为难。你现在就去鉴察院找陈萍萍，他说不定有什么办法。”不待王启年拒绝，范闲便拍拍屁股起身走了，徒留他一人在风里急得跳脚。

　　如今京都里头换储的谣言有多盛，二皇子府的门前就有多热闹。特意前来恭喜二殿下订婚之喜的朝臣从府前排到了街尾，更有的为表投靠之诚，天不亮就在门口等着了。

　　可谁都没等着二殿下，只等来了谢必安，说是二皇子早起病了，贺礼照单全收，回礼也一样不少，等殿下好些了，再设宴答谢各位好意。

　　昨日还和太子殿下在殿前吵得生龙活虎，今日却说病了。二皇子素来是出了名儿的礼贤下士，极爱拉拢朝臣，可如今却如此推拒不见，想是私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要事。众臣各有各的猜测，但也都没个凭据，一时之间八卦绯闻竟然甚嚣尘上，都传言说二皇子在殿内正浓情蜜意，与未来的二皇妃，叶家小姐叶灵儿私会呢。

　　二皇子确在府内与人私会，可见的却不是什么未来的二皇妃，而是一心想把他变成范夫人的范闲。

　　近日他虽与太子斗得厉害，几次御前争执都不落下风，可到底是连日难眠，私底下精神却是多有不济。等院里的眼线稍清，李承泽在院里看书的时候就越发少了，平时里最喜欢的葡萄，如今也失了胃口，放任着水灵灵的葡萄摆在床边的小桌上，渐渐失了新鲜，干瘪腐烂，又被谢必安换了新的上来。

　　范闲来的时候，李承泽正坐在书桌前兀自发着呆，听见门口的响动，抬头朝范闲望去。

　　昨夜在黑暗里看不真切，范闲今日才发现，李承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红得有些骇人，眼下的乌青怕人发觉，甚至用了女儿家的脂粉来盖。想是今日里都不曾好眠。

　　“这么又来？”慌乱间，李承泽随手抓起一本书挡在脸前，做势读了起来。

　　范闲微微眯了下眼睛，认出来那书不是红楼，心下暗暗有些不快起来。

　　“没什么，只是想来问问，殿下昨夜在梦里……可是梦见了什么？”

　　“我倒不知道，解毒还要释梦？”李承泽轻轻笑着，随手捻起一颗葡萄在手里把玩，接着道：“这事儿原也是谢必安多此一举，做护卫的嘛，自然总怕我死了。总之，不劳范大人再费心，小王的身体小王自己自然是知道的。”

　　“有人和我说……那毒能让人梦到一生最后悔之事，我梦到牛栏街上，我没能救得了滕梓荆。”范闲并不理会他的拒绝，又一次问道：“不知道殿下梦到了什么？”

　　葡萄被轻轻放回了盘子，李承泽擦了擦留在手上的水渍。

　　“我梦到之前的事，曾经有一次机会，能让我杀了我一生之敌，可是我却人太傻，心太软，留他活到了现在 。”

　　“殿下说的……可是太子？”

　　李承泽轻轻一笑，却并不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