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

心里隐隐有猜想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一回事。

我不想让这种事情烦扰到我，让我分心，于是再也没有去过水月湖。

离百年之期分明还有七十年，可我却像是灰了心一般，对她要说的解释彻底没有了盼望。

宝儿还能给我什么理由呢，无非就是由男欢女爱所产生的私心罢了，我其实早知道，她那么好，那么厉害，迟早会有与她两情相悦的人，只是没想到是我最讨厌的人。

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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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在外的神农氏姜石年给我发来书信，言道他大限将至，准备在东海之极度过余生，往后每隔一年给我发来一封书信，若哪一年没有书信，就是他殒身了。

姜石年又说他想报答我母亲，只是我母亲已经去世，只能报答到我身上，所以到那时要劳烦我去东海一趟，去取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他留下的谢礼。

姜石年掌握着药理和种植的神仙，是我的老前辈，娘亲在时他便在了，听娘亲说，从前姜石年与花神萃芳，为方便掌握四季时令，用自身一半灵力造出了落英令。

后来萃芳犯错入了轮回，姜石年看破天界晦暗心灰意冷入了时间花廊，花神梓芬即位，落英令也落到了她手里。

可没想到的是，因为落英令，姜石年仙格险些被落英令夺去，在花神梓芬死后姜石年更是因为一场十年浩劫一度沉睡，直到我娘亲即位毁去了落英令才醒来。

我幼时不常见到他，娘亲有自己的人手，便随他去，他一向喜欢满世界乱窜捯饬一些奇奇怪怪的药草，他成仙前就是因为走遍各地尝遍百草，尝到了断肠草，结果就地羽化升仙了。

当初听到他的故事，我还在心里暗暗发笑，我想：噗，也不知道他这是死得冤枉还是死得其所。

如今听到他又要死了，我们都清楚他这次要彻彻底底地消散在世间，我心里却没有悲痛，只漫上来一种麻木的感觉。

我甚至想用一种闲谈的语气问一问姜石年：

我你怕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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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过了好些日子，又好像没过多久，不过我数着姜石年给我的书信，到如今竟然也堆了几十封。

说是书信，其实是这些年他游历时的所思所得，不光句句箴言，还有无比详尽的药草习性，他在书信中郑重其事地托我务必叫人整理出来，以造福众生。

我来不及去想那些让我难受的事情，兹事体大，少不得我亲自盯着，于是在繁忙的事务之中，又挤出了一点时间整理药谱。

我对于众生没有太多的同理心，幼时父帝带着我从观尘镜看人世百态，我看着那些于我们不过短短一瞬间的沧海桑田，那些被困在尘世的汲汲的凡间众生，还惊呼道：

我.父帝，你看那众生，渺小得真真像是蝼蚁一样啊。

那时父帝是这么说的呢？

我记得，那时父帝难得地对我冷了脸，口气生硬地训我道：

父帝若众生皆蝼蚁，你也是蝼蚁中的一员。

那时我被吓到了，自那以后再也不曾说过这种话，只是大概真的是我孺子不可教，到如今我还是没什么同理心，如今当了储君，到头来也只能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是，我一直害怕着，我的责任感够我当好一个天界储君，可以够我当好一个天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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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已经到了年尾，姜石年的书信还没有传来，我数着姜石年的书信，数到第六十九张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已经到了百年之期的最后一年。

我自嘲地笑了笑，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我对紫鹃说：

我这几日辛苦一下，我要亲自去一趟东海之极，拜访姜石年前辈。

东海之极向来人迹罕至，我方向感也没有多好，在东海鬼打墙一样绕了好久才找到姜石年说的住处。

我到的时候，姜石年躺在一座木屋门前的藤椅上，纷纷扬扬的海棠花瓣落了他满身，几乎要把他埋葬起来。

姜石年安静地阖着眼，我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跟前，压着嗓子喊了几声“前辈”，见他没有反应，就伸出手想要把他摇醒。

谁料不过刚碰到姜石年的肩膀，便见他身上一圈一圈的光点逸散开来，他的身躯越来越模糊，我吓得后退一步，等定下神来看过去，却发觉那藤椅上，只躺着一个形似蜷着身体的婴儿的东西。

那是姜石年的元婴，当然不是活的，他虽是功德成仙，凡躯死去前，也已经修炼出了半仙之体。

姜石年已经身殒了。

我为难地看着元婴，我琢磨着，这元婴不会就是姜石年留下的谢礼吧。

那这谢礼可真是“别出心裁”，只是我若是收下，便是亵渎了前辈，让他九泉之下难以安宁。

我将姜石年生前的东西用一个空的乾坤袋装好，在藤椅旁的海棠树下挖了个坑，准备把它们埋了顺便立个衣冠冢。

等把乾坤袋放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被我遗忘的元婴，我伸手将那元婴抱在怀里，看了片刻，最后把它和乾坤袋放在了一起。

埋土，立碑。

我想着，凡间已有炎帝陵，炎帝受世代供奉香火不断，但是这里仅仅埋葬着那个尝遍百草的姜石年，于是我只在碑上刻着：

神农氏姜石年之墓。

面前的海棠树迎风摇曳着，我估摸着它大概有七十多年的寿命，差不离是姜石年来到东海之极后料理好日常所需再亲手栽下的，我把姜石年的元婴给了它也不算亵渎。

我想着，它若是吸收了姜石年的元婴，往后估计会有不少造化，只是究竟会如何，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知道未来的一切。

它现在还在不知愁地落着花瓣，落着落着，很快给新土覆上了厚厚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