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姊妹心结

海兰迷蒙了一双眼睛:“姐姐……”她的语气里是分明的忐忑不安:“姐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如懿喟然一叹，看了看海兰这仿佛回到了刚为皇帝妾室的时候，轻轻捏住海兰冰凉入骨的手:“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要知道，你说过的，永琪是你和我的孩子，所以不要拿永琪来给永璂铺路，对你我并没有什么好处……”

海兰急忙忙的应了一声，见如懿露出笑容片刻后方道:“姐姐，贞妃的死……”

准葛尔的内乱在秋天炎炎的烧了起来。

接到消息时一众嫔妃正在翊坤宫晨省。彼时三宝弓着腰道:“启禀皇后娘娘，准葛尔内乱，端淑长公主来信请求皇上发兵平定叛乱。”

如懿闻言微微一怔——相较于前世，这场叛乱似乎来的晚些。她沉吟片刻道:“本宫知道了，既然前朝事多，咱们后宫嫔妃们也该为大清祈福，到了十五，咱们就去宝华殿罢。”

嫔妃们皆恭谨答应。

如此到了十五早上，如懿早早起身，为着祈福穿的十分素净，簪环也只有青白两色玉簪并腕上一只羊脂玉的镯子罢了。

容珮替她整理着袍角，忽而轻声问:“娘娘……皇上昨夜说的那事……”她一语未了，如懿已经微微颔首:“大抵是成了的。”容珮唏嘘一声不禁道:“奴婢总以为深宫里的嫔妃就算苦了，不想金枝玉叶也……”她起身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如懿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一行人往正殿去——嫔妃们都已经等着了。

绿筠携着璟妍端然立在嫔妃之首，见如懿出来笑盈盈的道:“臣妾早上起来的时候，璟妍非要跟着臣妾，说是要为皇阿玛分忧，给大清祈福，臣妾只得带着她来了。”

如懿衔着笑颔首，还未说话，只听金玉妍立在人群中央接口道:“四公主真正是孝心呢。”她这话说的一向与她不睦的绿筠也不由微笑，刚要客气两句，又听金玉妍续道:“咱们的和敬公主远嫁蒙古，和宜公主也还小，四公主是该给皇上分忧。”她意有所指:“只是柔淑长公主也已经嫁人，再多几回准葛尔之事，端淑长公主也只有一位呢。所以啊分忧的事情还是阿哥更好，毕竟四公主指不定何时就……”她掩口微笑。

这话说的极为难听，绿筠来不及分辨金玉妍话中炫耀儿子的言语，满耳朵灌进去的只有璟妍来日也要远嫁之语，她捂着胸口气的半点儿说不出话。璟妍不由急得哭了，连声叫着:“皇额娘。”期盼着如懿出言教训金玉妍。

如懿只凛然立着，心里却疑惑，金玉妍是从何处得到端淑长公主要再嫁达瓦齐的事的，毕竟自己也只是昨天才知道。只是此刻不是计较这个事的时候，思虑片刻，如懿道:“嘉妃，你不过是一妃位，何以出言涉及两位长公主并两位公主？本宫立后的时候就提醒过你，你是妃妾，要安分守己，不要时时刻刻想着惹事生非——”如懿伸手让容珮扶住自己，再出言已是定夺:“你既然这样不安分，先禁足一个月，这半年的俸禄你也不必要了。平日里在启祥宫好好思过罢。”

说罢，容珮朗声道:“皇后娘娘起驾。”众嫔妃急忙跟上。唯有金玉妍立在原地，银牙紧咬，半晌方赶了上去。

宝华殿里烛影憧憧。

一干嫔妃都跪的笔直阖目祝祷。秋日的凉气从漫地金砖里一缕缕钻出来，如懿早早令人预备下垫子，此刻就派上了用场，使诸位嫔妃免遭膝盖疼痛之苦。

安静祝祷了半个时辰，依稀有嘈杂之声传来。如懿微微张目，已有宫人出去查看。半刻后回来禀告:“娘娘，柔淑长公主求见。”

如懿略略一想，便知恒媞是为何事而来，就告诉宫人:“去转告长公主，本宫和嫔妃们正为大清祈福，怕是没空见她。”

宫人应声就要下去，却听一串凌乱脚步越来越近，到了跟前方驻步，身上环佩铿然有声:“皇后娘娘这是不愿意见本宫么？”

嫔妃们退让开来，柔淑长公主立在殿内，她的气息还不稳，只含着一缕怒意直直的看着刚起身的如懿。

她许是来的急了，鬓发都蓬松开来，耳上的东珠耳环亦半晌才止住晃动。如懿站稳了方微笑开口:“恒媞妹妹这是什么话？本宫这些日子都在与各宫嫔妃为大清祈福，更何况——”她微微扫过恒媞的小腹:“妹妹有着身孕，还是小心为上，动了胎气可是大事。”

恒媞的不悦越来越明显，她抚一抚小腹，扬声道:“皇后娘娘关怀，本宫感激不尽。只是娘娘也是有女儿的人，岂能不为我姐姐考虑一二？”

诸位嫔妃大骇，嘉妃并柔淑的话似乎已经明说远嫁准葛尔的端淑长公主有了不妥。绿筠更是紧紧护住了璟妍，生怕谁来抢走自己的女儿。

就听如懿温润的声音响彻宝华殿:“长公主的话本宫不明白。端淑长公主嫁在准葛尔，一切都还安康，本宫作为皇嫂要如何为长公主考虑一二？”她的眼神坚定，迫住恒媞要开口的想法:“更何况，往大了说这是前朝军政要事，往小了说是皇上与长公主兄妹之间的事。本宫作为皇嫂，只能劝解一二，并无做主的权力。”

恒媞长公主哑然，半晌冷冷的道:“昔日孝贤皇后犹在，还是元配嫡后，和敬不也远嫁蒙古了么？现如今皇后这样的说法，本宫只看着来日和宜公主是远嫁何处！”

说罢，拂袖而去。

众嫔妃愣在当场，须臾后海兰觑着如懿神色，叫了声姐姐。如懿醒过神来，温言道:“既如此，本宫也告诉你们一桩事。前几日达瓦齐内乱，递了奏折给皇上，要求娶端淑长公主。”

说着一扫嫔妃面上，绿筠是惊吓的了不得了，紧紧的捏着璟妍的手，其他嫔妃或惊讶或感慨，却都不比金玉妍面上的一缕得意来的明显。

如懿心下了悟。再不多言。

端淑长公主许嫁达瓦齐的圣旨到底是在五日后的一个清晨晓喻六宫了。

这些日子以来，柔淑长公主日日留宿慈宁宫，又时常去养心殿求见皇帝，听李玉透出来的消息，长公主似是和皇帝有所争执，自事情敲定后更是立刻出了宫。

故而下达圣旨的前夜皇帝在翊坤宫大为感慨:“一旦战火四燃便是生灵涂炭……恒媞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懂。”

彼时如懿正闲闲的逗弄璟兕，闻言心下一冷——她推脱不见恒媞是因为太后与皇帝这笔账自己不想参与亦不能参与，但皇帝身为恒娖的兄长却也如此冷情，她就慢慢接口道:“恒媞妹妹也是为了端淑长公主心急……”

皇帝半晌不语，许久后叹息一声:“朕这几日都避着皇额娘……只盼着达瓦齐待恒娖好些罢了。”他踌躇片刻，看向如懿:“明天恒娖许嫁的圣旨就要发出去了……如懿，你替朕去一趟慈宁宫告诉皇额娘罢？”

如懿一怔，心底止不住的发冷，皇帝原来还是这样的善于玩弄手段——将妻子推到母亲的对立面，真是个好丈夫。她微笑:“是。”

次日一早如懿免了众嫔妃的晨省，略略妆扮了片刻，逗弄了一会尚在摇床里的一对儿女，笑意盈盈的携着容珮出门去。

慈宁宫秋来菊山蔚为壮观，如懿驻足欣赏了须臾，才见福珈立在慈宁宫殿前，到了跟前，福珈语气不冷不热道:“给娘娘请安。太后娘娘还歇着，您还是回去吧。”

如懿不以为忤:“本宫来是给皇额娘请安，若皇额娘还歇着，本宫在此等候片刻便是了。”

福珈默了一瞬，到底转头进去了。片刻后方出来请如懿进去。

慈宁宫里一片寂静。太后钮祜禄氏，这位在雍正朝后宫血雨腥风里活过来的赢家，眼看着亦疲惫了颜色。

此刻她半倚在榻上，身上只一件淡青色福寿团圆宫纹的氅衣，发髻是最寻常不过的圆髻，只已一根赤金扁平的簪子抿紧了，只是如懿一眼看去，太后素来保养得宜的乌发已经出现了一缕刺目的白色。

她低头请安:“儿臣请皇额娘万安。”

太后恹恹的并不理她，只是吩咐福珈:“把药倒了去，哀家懒怠吃。”

福珈面上忧苦，劝道:“太后，您这样是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啊，您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两位长公主啊。”她看了一眼如懿，绝口不提皇帝，只是捧着玉盏，苦苦求着太后。

太后厌烦的闭上了眼睛，道:“知道了——哀家这一世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见恒娖，可是恒媞……哀家不能抛下她。”

说着到底是松动了神色，由着福珈服侍着吃了药，又吃了一片蜜饯，方有心思叫如懿起来:“皇后是来给哀家下圣旨的吧？怎么这样得罪人的事情，皇帝竟也愿意叫皇后来做？

如懿此刻正屈膝着，听了这话不由一顿，眼神落在了太后氅衣上福寿团圆的花样，钮祜禄氏这一生是福寿双全的，只是团圆……如懿含笑站了起来道:“皇上是皇额娘的儿子，儿臣是您的儿媳，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家里人来说才不生分，您说是不是？”

她笑吟吟的坐下来，呷了一口茶。

太后一滞，推了案上一碟白玉霜方糕过去，意有所指道:“皇后来得这样早，还没用早膳罢？不知道皇后还记不记得，你做皇贵妃的时候，哀家罚了愉贵妃，当日皇帝急匆匆的赶来为你说情，用的就是这一碟白玉霜方糕。”

如懿眉眼一垂:“多谢皇额娘指点。”她道出来意:“儿臣过来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端淑长公主再嫁，理应用三倍份例，视同大长公主。”

这样的加封丝毫都未打动太后，她依旧是含了涔涔笑意:“哀家不是指点你——只是告诉你罢了，昔日皇帝在哀家膝下承欢时，哀家喜爱什么他都记得，现如今他恐怕连慈宁宫都懒得踏步了。”她顿一顿续道:“皇后该明白罢？如懿，你别忘了，你曾经是青樱。”

如懿颔首:“臣妾不敢忘，也不能忘。”

太后面上露出疲乏之色，打发如懿出去:“皇帝到底是赢了，哀家的长女要再嫁——”她话音未落，李玉携着皇帝口谕来了:“皇后娘娘，皇上刚下朝，让奴才来请您一同去库里挑些首饰玩物给端淑长公主添妆。”

如懿再去看太后，她已阖目不再说话。

扶着容珮的手出来时，如懿还想起出来时嘱咐芸枝的话:“皇上若下了朝，你便去求见皇上，说本宫想与皇上一同挑一挑长公主的添妆。”

她轻轻一喟，太后的话是挑拨，亦是正理，在这宫里，皇帝的心意是最深不可测的东西，要想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就要学会算计，学会自保的本事。

端淑长公主再嫁的事情办的极为隆重。虽则长公主远在准葛尔，但皇帝依然令人送去许多陪嫁之物，只是这些东西难以打动太后日益苍老的那颗心，太后终日不出慈宁宫，素日陪伴的也只恒媞和福珈二人。

再者长公主再嫁一事亦让皇帝多了几分心事，看望璟妍和璟兕的次数渐渐增多。绿筠却只是心事重重的问如懿:“姐姐，说实在的我这心里总是害怕……”她一壁说话一壁就搂紧了璟妍。

如懿心下恻然，又想起另一重事，问绿筠道:“永璋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呢？”

绿筠细细思忖道:“我也不大清楚，左不过是在御前听皇上吩咐罢了。”她又苦笑:“……自打孝贤皇后的事情过后，皇上一直不喜欢永璋，就算在御前也是嘉妃的永珹更得脸些。”

如懿凝神看着手上的修剪圆润的指甲——自从有了永璂，怕指甲伤了孩子，已经许久不蓄指甲了。她微微笑:“皇上的脾气你也知道，永珹是得脸，可是永璋这样更稳妥，你只放心好了，永珹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事呢。”

绿筠想通了似的叹口气:“我也明白。永璋日子过得好就好，别的念头我也没有。”

如懿颔首，转而道:“马上就要木兰秋狝了，你预备好了么？”绿筠颔首。

木兰秋狝是宫内嫔妃为数不多离开紫禁城的机会，自然大多数都随着帝后一道出了宫。只留了意欢打理宫务以及几个久不得宠的嫔妃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