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玫嫔薨逝

芸枝红着脸道:“娘娘有用得着奴婢的，告诉奴婢就是了，奴婢不要什么赏赐。”

菱枝嘴快，已说出来:“这还不容易，娘娘您赏个如意郎君给芸枝姐姐最好！”话毕，如懿和容珮亦是笑个不住。

芸枝闹了个大红脸，扭身不理她们，顿一顿道:“奴婢去看娘娘的安胎药好了没有。”

她掀了帘子出去，容珮却还在说:“奴婢是自梳了的，芸枝菱枝二位姑娘却还年轻，若有合适的人选，娘娘也可为她们赐婚。”这下连菱枝也红了脸，旋身出去。

如懿想到前世，自己到最后也没为菱枝芸枝安排个出路，还有容珮因自己而亡。如懿深吸一口气笑道:“那是自然。”

良久，镂月开云安静下来，如懿半靠着引枕假寐。容珮坐在一旁安静做着针线。

打破这一室寂静的是仓皇奔进来的宫女:“启禀皇后娘娘，玫嫔娘娘薨了！”

如懿半梦半醒间，含糊了口齿:“你说什么？”

白蕊姬的凋零让圆明园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泽。这个皇帝登基后纳的第一个嫔妃，这个被人算计生下死胎的可怜女子，这个一生都是棋子的女人的薨逝让如懿意识到，前世经历的种种已经与今朝大相径庭，这让如懿大受打击。而为着肚子里的璟兕，如懿也只能将一切事务交给纯贵妃打理，自己在镂月开云安心养胎。

皇帝下旨追封玫嫔为妃，谥号定了“贞”，不知是否皇帝午夜梦回时也会想起这个昔日弹得一手琵琶的明媚女子。

因着帝后与大多数嫔妃都在圆明园避暑，白蕊姬的丧礼只有海兰和婉嫔主持，幸亏婉嫔老实，海兰又打理惯了宫务，丧礼也算是热闹。

只是海兰终于闲下来时，却又想起另一重事。只是如懿不在，也只得暂时放下。以观来日。

炎炎夏日，镂月开云虽然临着后湖，如懿却也吩咐了将门窗打开纳凉。

因着蕊姬的事，如懿这些日子总有些郁郁寡欢。容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寻了旁的事来和如懿说:“上下天光这几日总是有些动静，嘉妃素日在里头也不出来，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如懿还未说话，就听得外头一把朗朗女声道:“能有什么缘故？无非是嘉妃想要复宠罢了。”随着声音，一缕清淡颜色飘进——原是舒妃叶赫那拉意欢。

如懿嗔她一眼:“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又问:“你今儿倒闲？没去九州清晏伴驾？”

意欢摇着扇子笑:“哪能日日都去九州清晏伴驾呢？姐姐倒没听说？四阿哥这几日常带着八阿哥去给皇上请安，只是皇上忌讳嘉妃呢，十回有八回都没见。”

如懿指了新鲜瓜果给她吃，笑容若山岚雾气十分稀薄，道:“金玉妍自己在上下天光住着舒心，她几个儿子自然也争气。”

意欢笑:“我倒不想永瑜日后多争气，只盼他平安喜乐也就罢了。”说着蹙了眉头，道:“我看姐姐怀着这一胎好似清减了？是吃不下么？”

如懿垂眸看着自己身上万字不到头的花样里裹着的浑圆肚腹，笑了笑:“许是未睡好的缘故。”

意欢笑意凝滞一瞬，转而道:“姐姐是不知道，我的杏花春馆离着上下天光不远儿，夜里总听得那边吵嚷，也不知道嘉妃怎么回事——难不成复宠就靠着吵嚷引皇上过去？”

如懿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安静消磨了些时光，三宝擦拭着汗进来禀告:“娘娘，家宴的时辰快到了。”

如懿似是恍然——前些日子恒媞亦过圆明园避暑，彼时太后就吩咐下去预备一场家宴，只是因着白蕊姬的亡故推迟了几日罢了。

意欢也起身告辞:“恒媞长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我也要回去预备着了。”

如懿温然应了，起身由容珮服侍着更衣。立地镜里如懿身着凤穿牡丹花样的宫袍，因着是家宴，那些繁琐的吉服也不必穿，倒是省了一重事。容珮替她抚平宫袍，见宫人们都退出去了，方道:“娘娘，四阿哥近日似乎很得宠。”

如懿伸手扶一扶鬓边簪子，语气淡然:“永璋厚道，永珹想出头也是情由所原。”容珮微微悚然道:“咱们十二阿哥还小，娘娘有想过……五阿哥吗？”

如懿觑她一眼，容珮又道:“五阿哥生母是愉贵妃娘娘，以往也都是养在娘娘膝下的，论身份比嘉妃娘娘所出的四阿哥更为尊贵，奴婢是想着，十二阿哥还小，若是五阿哥能帮衬着咱们……也不至于让四阿哥出尽了风头。”

如懿回身坐在榻上，一缕阳光从窗外穿进，照的如懿本就清淡的面容上明暗一片，半晌如懿才道:“容珮，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永琪于我，和永璂并无区别，若为了给我的孩子铺路，就将海兰的孩子推出去，我如何对得起海兰与我多年的情分？”更何况如懿始终记得那天延禧宫里那小小少年的坚定答复，她闭了闭眼，道:“容珮，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打算，可永璂若成材，我自然不会拦着他，永璂若不成材，永琪也很好。”

容珮动容，半跪在如懿身边，斩钉截铁的起誓道:“奴婢誓死追随娘娘！”她这样忠心剖白，反而一扫如懿这几日的郁郁不乐，如懿终于含笑道:“好了——现在你就追随我一同去家宴罢？”

家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懿到的时候众嫔妃大多都到了。绿筠领着众人依依行礼:“臣妾请皇后娘娘万安。”

如懿颔首，令她们都起身。又赞了一句绿筠:“本宫一路进来，家宴布置的很妥当，你有心了。”绿筠起身含笑，“臣妾忝居贵妃之位，能为娘娘分担是臣妾的荣幸。”如懿一哂，看了一眼四周，蹙眉问:“嘉妃呢？”

绿筠脚步一顿，外头已传来山呼之声:“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如懿来不及问清楚嘉妃的去处，眼看皇帝和太后过来，行礼如仪道:“臣妾请皇额娘安，请皇上安。”嫔妃们也尽皆跪下请安。

如此一番行礼过后，众人按部就班坐下。皇帝自然是坐在上首，太后携了恒媞长公主坐在左首，如懿便坐在了右首。

恒媞虽然已经嫁人生子，在太后跟前却依然是个娇女儿模样，看的如懿不禁笑道:“看一看恒媞妹妹和皇额娘这般亲近，臣妾更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儿了。”

太后并不说话，只凝视了如懿一眼，还是恒媞出言笑道:“皇嫂必定心想事成。”太后方沉沉接口，“皇后自然是心想事成的。”

一时场面有些冷淡，还是绿筠圆场，笑盈盈的给皇帝和太后敬酒，又打趣似的和如懿说:“臣妾回去可得告诉璟妍，她皇额娘有了妹妹就不疼她了。”如此这般才将场面活络起来。

于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已有了微醉之意时，殿外传来踏歌之声，依稀是少年的清朗气息。如懿心里已有计较，并不作声，只慢慢的饮着一盏酸梅汤。

那少年的清朗气息越来越近，原是四阿哥永珹携了八阿哥永璇一路过来，二人皆身着绫罗，手上执着鼓乐之器，到了殿内高声而唱着一曲《孝歌》唱罢，恭谨行礼。

皇帝久久无语，听永珹请安道:“儿子请皇阿玛，皇玛嬷，皇额娘安。儿子早起读书，颇觉人伦大义最要紧的便是孝字，愿以一曲短歌为皇阿玛助兴！”永璇亦稚嫩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这样一出好戏看的恪嫔不由掩了唇笑:“四阿哥和八阿哥当真纯孝……家宴之上竟然安排出了这样的花样儿。”语气里褒贬之意甚为明显。

永珹跪地不动，只看了一眼是哪位嫔妃出声，复又磕下头去:“儿子不知什么安排，只知道彩衣娱亲，以博皇阿玛一乐罢了。”

恪嫔依旧要开口:“四阿哥这话……”说了半截被皇帝打断:“恪嫔怕是醉了，进保，赐些醒酒汤给恪嫔。”这便是实打实的护着永珹了。

恪嫔银牙微咬，别过头去。听太后道:“恪嫔是蒙古出身，不知汉人的二十四孝之说也是有的。”恪嫔自打进宫以来还是头一回如此失了面子——闻言再不开口，倒引了意欢一个眼神。

皇帝含了薄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有理。”又吩咐李玉:“预备步辇，朕亲自送两位阿哥回去。”

此话一出，永珹的脊背骤然一松，已是诚恳至极的道:“儿子谢皇阿玛恩典！”

嘉妃的复宠从家宴那日开始。皇帝十日总有五六日是在上下天光安歇。听闻皇帝也

曾让嘉妃搬到离九州清晏较近的宫室居住，嘉妃却只是婉言谢绝:“臣妾来圆明园是为了永瑆，上下天光十分安静，永瑆住着很好。”又凝睇皇帝，温柔道:“臣妾能再度侍奉皇上已是三生有幸，实在不敢再妄求许多。”如此，嘉妃便依旧住在上下天光，只是皇帝又拨了许多人过去伺候。

这日意欢在镂月开云消暑，提起恪嫔这些日子不大欢喜:“……到底是嘉妃得了宠，果然养的好儿子。”

此时如懿已经有孕满了三个月，害喜的症状减轻许多，也有心思与意欢说话了:“恪嫔脾气刚直，自然看不得以儿子博宠的行径。”

意欢嗤笑一声，拈了蜜瓜来吃，含了担忧道:“姐姐这身子刚满三个月，过些日子回紫禁城妥当么？”——前几日皇帝已经下旨，十月初御驾回銮。

如懿笑的温和，还未开口，三宝进来禀告:“娘娘，皇上召了嘉妃去长春仙馆用晚膳。”

意欢一怔，道:“魏氏的事情过后，皇上不是很久不去太后那里了么？”

如懿颔首，表示知道了，方悠悠的为意欢解惑:“你以为昨天那出戏只为嘉妃？”

意欢一愣，已是反应过来道:“姐姐是说二十四孝？”她恍然大悟:“原来彩衣娱亲不只是四阿哥，还为了提醒皇上？”

如懿点头，补了一句:“还有嘉妃的嫌疑也去了——蒙古的恪嫔都不知二十四孝，李朝的嘉妃自然也不知，自然也不能叫儿子这样说话。”

这番筹谋算计叫意欢不由半晌都不作声。直到阳光微微落进镂月开云，她方怔怔开口:“太后……真是好深的计谋。”如懿安静坐在一旁，不置可否。

圆明园的黄昏，到来了。

于是等到了十月初御驾回銮的日子，金玉妍已一扫来时的狼狈不堪，居于纯贵妃之下，端的是四妃之首的煊赫模样。

这一切落在如懿眼中，只觉不知——海兰递进消息来，魏氏这几日在永寿宫内苦练昆曲，只待御驾回銮，必有一场热闹可看。

紫禁城虽不比圆明园凉快，但翊坤宫毕竟是如懿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住了几十年的地儿，自然住起来比镂月开云更为舒心。

这厢如懿换了家常衣裳，软底睡鞋，散了鬓发，卸了残妆，半歪在引枕上由芸枝用美人拳捶着腿，那边外头就遥遥禀告，海兰过来了。左右不是外人，如懿也未起身，自自在在的坐着等海兰进来。

虽然进了十月，可午后还是燥热，海兰着了一件银线满绣吉祥如意宫纹的纱衣，显得整个人清秀若水，一站到殿里就莫名多了些凉气。

海兰先问过如懿身孕的事，感叹了几句“姐姐有着身孕还来回奔波”“得亏姐姐无事不然可怎么是好”之类的话。说的如懿含着笑连声答应再也不这样鲁莽，海兰方说起来别的事。

说了几句嘉妃复宠的事，如懿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问海兰:“此次避暑你为何将永琪留在宫里？”她看了一眼海兰要急切分辩的样子，又道:“我不是让你学金玉妍那样推永琪去争宠，只是永琪也大了，在皇上跟前多几分宠爱总是不坏的。”

海兰揉皱了手里的帕子，半晌道:“姐姐，四阿哥很得宠，我私心想着，永琪或许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一生，不也很好吗？”

如懿万万想不到这一世的海兰是这样的打算，她微一横目，容珮已领着宫人们下去。如懿方薄薄斥道:“你这是什么说法？我素日里看，永琪的资质不比永珹差，再说了，你就这样替永琪做了决定？日后永琪怪你你又该如何？”

海兰明眸里鲜有的露出一丝迷茫:“姐姐，起初我有了永琪，那是我觉得姐姐该有个孩子傍身，可是姐姐如今有了十二阿哥，永琪就安心辅佐十二阿哥不是很好……”

如懿断然截口她的话:“你说的什么胡话？！永璂还小，看得出什么好坏？！”她睇了一眼海兰罕见失措的面容，又道:“永琪能成才，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