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木兰秋狝

一路奔波到了木兰围场设帐歇下，皇帝自然是众星拱月高居中央，如懿紧邻着皇帝，其他妃嫔各有住处，不必多表。

夜里海兰和如懿受召到御帐伴驾，二人携手而来时见凌云彻正在守着御帐，不由驻足说了几句话。

凌云彻恭谨请安:“皇后娘娘，愉贵妃娘娘安。”如懿颔首，问:“明儿狩猎你也去么？”凌云彻衔着笑道了句是，李玉恰好出来迎接二人，觑一眼周围，轻声道:“四阿哥明儿也要跟去呢……还说要与三阿哥五阿哥比试一番。”

海兰只是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如懿披风上的风毛，笑吟吟的:“四阿哥心胸志气都好。”如懿嗔她一眼:“说话越发没个忌讳。”又转头看凌云彻:“明儿狩猎，皇上要是兴头上来，你们也别拦着，只多带几个人跟在后头罢了。”

凌云彻应诺。如懿和海兰互搭着手进去了。

次日狩猎。皇帝果然追着一头鹿进了树林，亦不让人跟着，只几位阿哥追了过去。眼看着皇帝去了，如懿微微横目，凌云彻已是带了些许人驾马追了上去。

金玉妍自打禁足后还是头一回与众人见面，她瞥了一眼绿筠，道:“听永珹说，三阿哥的骑术并不十分好，咱们满人是马背上得的天下，怎么三阿哥反而倒退了？”

绿筠厚道，一时想不出话反驳，倒是魏贵人笑盈盈的扶了扶鬓边的一支簪子道:“听嘉妃娘娘这话，嫔妾怎么记得您是李朝来的贡女呢？”她一把嗓子极为清丽，又将“贡女”二字咬的极重，立时三刻就戳到金玉妍心中痛处，不由勃然大怒，扬手就要往魏贵人面上劈去。

容珮上前按住她的手，冷声斥道:“皇后娘娘和两位贵妃娘娘都在，何时轮到嘉妃娘娘教训宫嫔？”她是做粗事做惯了的，力气极大，金玉妍挣脱不开，只能怒目看着如懿:“皇后娘娘如此偏袒魏常在么？昔日您诞育十二阿哥时的事莫非您全忘了不成？”

如懿扶住芸枝的手，轻轻浅浅的微笑:“嘉妃耳聪目明，自然知道在宫里还轮不到你教训宫嫔，魏常在昔日做错了什么心里也有数，但嘉妃今日责打她是因为什么你心里有数吗？本宫劝你安分守己，别糟蹋了自己那点福气。”

一席话说的金玉妍和魏贵人煞白了脸颊，皆咬唇不言。远处渐渐传来极为嘈杂的马蹄声，到了跟前却是跟着凌云彻去的几个侍卫。

他们匆忙回来，如懿心里已有计算，听他们喘着气禀告:“皇上遇刺，幸得三阿哥五阿哥以及凌侍卫救驾，并无大碍！”

话音未落，金玉妍已是难以支撑。

皇帝遇刺，虽然安然无恙，却也是大事。一众嫔妃都忧心忡忡的站在原地等着。

秋日风燥，割的海兰脸生疼，她悄然扭头捂住脸颊，却见金玉妍失魂落魄的怔怔落泪，心下倒是好笑——做戏给谁看呢。

于是静静等待了许久，才见几个身影搀扶着从树林里出来，依稀可见是永璋和永琪扶住了皇帝，永珹和凌云彻守在后头。

绿筠不放心永璋，不禁往前走了一步想细细看清楚。这一看非同小可——只见永璋右边肩膀低低垂着，分明是抬不起来的样子。绿筠素来胆小，又爱子女入骨，这一幕落在眼里叫她惊惧不已，扶着如懿的手要哭出声来:“姐姐……”

如懿还是镇定自若，看了眼凌云彻身上侍卫装束似是染了血的模样，心里一紧，却还要安慰绿筠:“永璋福气深厚，必然没事的。”

直到那一行人到了跟前，众人前簇后拥的让皇帝进了御帐歇下，永琪才将事情经过禀告了如懿。原来永璋三人跟着皇帝进了树林追逐那鹿，却不想半路横空里一支箭刺伤了皇帝的马，那马受了惊，好在皇帝机警翻落下来，并未受伤，谁知那马止不住狂性，直奔皇帝而来，永璋替皇帝挡了一下，伤了肩膀，亦是行动不便，慌乱之中永琪推开皇帝，意欲以身来挡，幸得凌云彻一行人到了，斩杀了马，这才救了永琪的性命。

这一番话说完，绿筠早已经捧着帕子哭了出来:“好在皇上福泽深厚，果然跟着皇上，孩子们都得救了。”海兰却机警，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四阿哥呢？臣妾看四阿哥一切都好，是不是四阿哥骑术比永璋永琪都好？所以望着竟然还是个齐整人儿。”

这话说的有些刻薄了，已不是海兰以往温婉的样子，皇帝却出乎意料的没斥责海兰，只是淡淡的睇了一眼嘉妃，道:“进了林子永珹就和朕散开了，大约是失了方向。”这样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后又吩咐道:“永璋的胳膊务必让太医治好，永琪也懂事许多，纯贵妃和愉贵妃教导的好。”

绿筠和海兰得了赞赏，一个是惧怕惯了的，一个是毫不在意，都福了福身子，谦让几句。

皇帝目光逡巡一番，寻到了凌云彻的身影，他重重一喟:“朕不让你们跟着，你们却跟着。不过也幸好你们抗旨，不然朕和两位阿哥今儿如何脱身还不得而知。”

凌云彻长长一拜，道:“微臣抗旨，请皇上责罚。”

皇帝有些倦了，道:“朕若责罚你，岂不是寒了他人的心？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在御前做个头等侍卫罢。”这就算恩典了，凌云彻大喜之下叩首谢恩。

如懿觑着皇帝神色，道:“皇上也倦了，咱们都出去罢。让皇上歇歇。”又吩咐芸枝:“给凌侍卫安排个干净的帐子住，好养伤。”

凌云彻又要谢恩，不想身上血腥味久久未散，刚刚一拱手弓腰又擦到了要上前伺候皇帝的一个宫女，吓得那宫女惊叫一声，惹了皇帝不耐烦。立时赶了出去，叫打发的远远的。

那宫女哭着退下去的时候露出来半张脸颊，看得如懿微微一愣——这是茂倩。

前世今生，种种因果。前世她害了凌云彻，如今因凌云彻被赶出去，也算是得到了报应。

如懿微微一笑，挺直了腰杆。

海兰和绿筠带着永琪永璋离了御帐，如懿又叫了江与彬素日里荐的几位太医去给两位阿哥仔细瞧瞧，这才回了自己的帐子。

帐中早备下了热茶，如懿换了常服坐下，觉得站了半日腰酸的了不得，又叫菱枝拿了美人捶来捶一捶，这才好受些。

容珮取了绒毯搭在她膝上，看着如懿有些疲倦的面容道:“左右虽然出了这样的事，皇上却还无恙，娘娘也不必太过劳神，不若歇息歇息，奴婢让灶上炖了桂圆汤，最是安神的。”

如懿微微蹙眉，三宝掀了帘子进来轻声回禀:“皇上传了傅恒大人进来。”

如懿点了点头道:“本宫知道了，三宝，你带人去把那片林子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她顿了顿，意有所指:“阿哥们也不行。”

三宝了悟，应声下去。

如懿这才安心，肩膀都松泛了，靠在引枕上喝了半碗桂圆汤，又道:“再搁一分糖进去。”就搁下不喝了，道了乏。

容珮就替如懿拆卸了钗环首饰，燕尾也解散了，扶她躺下，又燃了沉水香好安眠，方叫了众人都退出去，只留两个宫人在门口守着，预备着如懿口渴。

一觉到了午膳时分，容珮方叫醒了如懿，隔着帘子问她:“娘娘是在里头用么？”

如懿淡淡应了一声，宫人们方抬了一桌子菜进来，满满当当的，如懿不过略拣了几样菜吃了几口，就搁下了。问容珮:“皇上那边都如何了？”

容珮一壁替她布菜，一壁回话:“傅恒大人离了御帐就去了树林子里，御帐里倒没旁人，嘉妃去送了回点心，被皇上斥责出来了。此刻皇上应该已经用了午膳了，娘娘要去看一看么？”

如懿颔首。

于是换了衣裳往御帐里去。皇帝果然已经用了午膳，李玉带着人正收拾着，见如懿来了，觑着无人赶忙提了句:“皇上不大安乐呢，午膳也没怎么用，娘娘您可得小心点儿。”

如懿应了一声，转过帘子就看见皇帝沉着脸坐在榻上。如懿只端然行礼，得了皇帝的准许方才起来。

也不去问皇帝怎么了，只笑盈盈的道:“臣妾熬了桂圆汤，皇上喝点么？”

皇帝这些年来很给如懿脸面，闻言也答应了一声。如懿就亲自端了桂圆汤来给皇帝，皇帝抿了一口，微微皱眉道:“有些甜了。”

如懿倒是浑然不惧，依旧温婉笑道:“臣妾特意多加了一分糖。”她迎着皇帝有些匪夷所思的目光道:“臣妾知道皇上今儿受惊了，皇上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您和臣妾一同去城墙上，臣妾给您吃点心？臣妾小时候就觉着，吃些甜口的点心，人的心也就舒畅了。所以自作主张的给皇上熬了这一碗多了些糖的桂圆汤。”

一席话说完，如懿又赶忙行礼:“臣妾失言。”

皇帝又抿了一口桂圆汤，眉头舒展开来，道:“如今也只有你和朕这样说话了。朕瞧着底下的臣子、妃妾面上恭敬，心里算计着什么，朕竟然也看不穿。”说着，扶了如懿起来。

如懿笑吟吟的道:“皇上这样说话，臣妾可就要为永璋永琪抱个屈了，今儿两位阿哥挡在皇上跟前，可谓是父子天性，十分忠诚了。”又用帕子掩了唇笑:“就是两位贵妃，也是极好的。”

皇帝想了一想，许是乏了，胡乱的应了一声，又道:“朕已经叫傅恒去查了。”

如懿答应着，收拾了榻上的被褥，安慰皇帝道:“臣妾陪皇上歇会罢。皇上是天子，还要庇佑臣妾和万民呢。”

皇帝叹了一声。

皇帝遇刺，虽然无恙，但是如懿却显而易见的从夜里陪伴皇帝安寝时皇帝那沉重不堪的呼吸声和突如其来的惊惧里察觉到了皇帝的不安。

江与彬一天五六次的来请脉，都道皇帝是受惊之后郁结于心，要疏散开来才好。

只是皇帝很不愿意再出去，整日只是在御帐里召见傅恒等人，端的是要将遇刺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这样的心力交瘁之下，皇帝终于病倒在床，不能起身。这场病无疑加重了皇帝的疑心，连太医院用药的方子都要几人斟酌了用，又要李玉盯着一切，绝不许哪位太医一人熬药。

皇帝病重，嫔妃们自然是要侍疾的，如懿安排下侍疾顺序，自纯贵妃往下一一按着位分次序侍疾，又防着有的嫔妃不安分，故而如懿大多时候也都在御帐里坐镇。

这日恪嫔过来侍疾，如懿觑着她服侍皇帝睡了，便也道自己回去更衣，留了恪嫔伺候。

恪嫔自打进宫来，与众人并不十分熟络，如今见如懿走了，也只淡淡施了一礼便坐在皇帝榻边，无趣的拨着手上的珐琅嵌珍珠护甲玩儿。

如此消磨了半日，恪嫔抬头见李玉正悄悄的朝她招着手儿，心下疑惑，走上前去听李玉道:“傅恒大人求见皇上呢……恪主儿您叫一叫皇上罢？”

恪嫔蹙眉打量他:“皇上才睡着呢，本宫去叫皇上？你怎么不去？怕不是想让本宫替你受过？”

李玉暗暗叫苦，为自己叫屈:“奴才哪里敢呢……只是傅恒大人是为着遇刺的事来的，您也知道皇上这病是怎么来的，如今遇刺的事查清了，眼看皇上就要好了，恪嫔娘娘讨这个喜欢岂不更好？”

李玉磨破了嘴皮子，恪嫔方淡淡的应了。进去婉转叫醒了皇帝，皇帝本要发作，恪嫔又将傅恒求见的事说了，也就不计较了。想着恪嫔到底是嫔妃，不好见外头官员的，就打发她:“你先去皇后那里坐坐，等会再来朕这里伺候。”

恪嫔福身退下。

得了皇帝的吩咐，恪嫔也只得往如懿帐里走一走，容珮正端了如懿素日洗手用的玫瑰花汁子兑的水进去，见了恪嫔连忙请安，又一叠声打发小宫女去通报。

如懿正卸了头上钿子，想着略略松快些，只盘着个燕尾，簪着珍珠簪子罢了。见恪嫔进来不由笑道:“你不是在御帐里？怎么过来了？”

恪嫔就将傅恒来了的事禀告了，如懿微一沉吟，一边净手一边笑:“本宫知道你妥当，见你来了就想着回来躲个懒儿，不想还是让你看见本宫这副模样。”又嗔着容珮:“恪嫔最喜欢奶茶了，还不快去端上来。”

这样亲热的口吻让恪嫔一愣，从善如流的坐下来，亦改了改平日里的不冷不热，道:“臣妾今儿可是偏了皇后娘娘的好东西了。”

如懿不由笑出了声。

这样安稳过了几日，皇帝的病终于渐渐好了起来。李玉来如懿跟前禀告的时候也道:“那日傅恒大人回过事后，皇上虽然恼怒那起子奴才胆大包天未好生勘察着围场附近，但刺客已死，尸首也俱全，那些奴才也都罚的罚了。这些日子皇上竟比前些日子精神强了许多。”

是了，遇刺之事就在前些日子有了定夺——原是白莲教的人听说皇帝要来秋猎，就派了人守在各处林中，想借着秋猎就将皇帝的命留下来。只是不防几位阿哥和侍卫都十分英勇，竟未得逞，傅恒大人办案也果决，那刺客这些日子都出不去林子，就死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