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赦天下

皇帝于腊月十八日晋封恪贵人拜尔果斯氏为嫔，是为咸福宫主位。

恪嫔进宫不过一月，却十分得宠，由贵人到嫔位自来十分难熬，不是有资历，就是有家世子嗣为靠。宫里许多人都念叨，拜尔果斯氏的嫔位实在来的轻巧。

这日芸枝一面替如懿捶腿，一面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无非就是过完年后那尔布夫人就要进宫陪在如懿身边、嘉嫔的四阿哥最近得皇帝宠爱这些事情，如懿只慢慢吃着酸杏，并不说话。

安静了须臾后，芸枝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恪嫔娘娘进宫不过一月就成了主位，娘娘，六宫的主位不是很难晋升的么？”

如懿用帕子细细擦拭手上酸杏留下的碎屑，清凌凌道:“恪嫔是宫里为数不多的蒙古嫔妃，身份尊贵，晋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芸枝似是不能理解，忙忙的张口:“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如懿毫不留情截断她的话，一眼似乎要看穿芸枝的内心:“如果你心大了，可以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寻个出路。”

芸枝忙丢了手里的美人捶，深深地磕头，话语里带了许多哭腔:“奴婢万万不敢！”

如懿自从有孕后身上燥热了许多，如今看着芸枝惶恐不安的模样心里更是烦躁，殿内的香气越来越朦胧，如懿骤然站起，斥道:“糊涂东西！点的什么香？！还不换了去！”

那伺候香炉的小宫女采云连滚带爬的进来磕头求饶，如懿瞧着芸枝头上扎的鲜艳绢花，气不打一出来，猛然踹了芸枝一脚，将芸枝踹的几乎跪不住，好容易才稳当。

因着有孕，如懿脚上未穿花盆底鞋，只是着了一双软缎睡鞋，那一下子用力不轻，如懿的脚也生疼，跌坐在了榻上。这番大动静引来了在外头浇绿梅的容珮，容珮进来就看见如懿怒火难息的坐在榻上。

容珮打发她们下去:“把娘娘气成这个样子还不下去？！”又上来给如懿揉着背，劝她:“娘娘何必生气，您有着身孕要好好歇息才是，芸枝心若大了，打发出去就是了。”

这话说的芸枝退出去的脚下一顿，须臾后唇边蕴起点苦涩，退了出去。

不提容珮这厢如何安抚如懿，芸枝自打出了正殿就满面愁容，几欲滴下泪来。采云扶着她的手，嘟了嘟嘴道:“姐姐受委屈了，我房里有药油，姐姐来我房里擦擦罢？”

芸枝三魂六魄失了大半，也就任由采云拉了过去。

整个宫里都过得极为热闹。如懿有着身孕并不操持宫务，海兰和绿筠亦是做惯了的，将宫宴打理的十分喜庆，连太后看了也挑不出什么错儿。

宫宴上嫔妃们挨个儿给皇帝敬酒，话都说的妥帖亲热，皇帝难免多喝了几杯，索性趁着高兴封了一次六宫。

绿筠和海兰还有舒妃是封无可封的了，皇帝就吩咐内务府，从今后绿筠海兰的份例视同皇贵妃，舒妃视同贵妃。妃位一时也无人可晋封——恪嫔腊月里刚晋封，嘉嫔这个嫔位还是有身孕才晋的，故而只将婉贵人陈婉茵晋为嫔，这位也是潜邸的老人儿了，庆贵人陆缨络不提也罢，揆答应平答应晋了常在，秀常在禧常在恭常在晋了贵人，值得一提的是魏答应，这位自打进了腊月后颇为得宠，皇帝酒兴之下晋了她为贵人，封号依旧是令。

如懿身子渐重，早早儿的退了席，未见到这般大封六宫的烈火烹油之景，还是次日海兰过来提了一句，令贵人魏氏当时险些落下泪来——又叫嘉嫔给讥刺了几句。当然，此是后话了。

且说宫宴上皇帝尽情欢悦了一番，退席后略醒了醒酒就吩咐去翊坤宫，一来逢十逢五是皇帝陪伴皇后的正日子，二来如懿有孕给皇帝带来的惊喜是难以言喻的，三则皇帝心里还是颇为喜欢如懿这个人的，所以几方原因让皇帝赶到了翊坤宫。

如懿也是做了皇帝要来的准备的，故而皇帝到时见到了如懿拆散鬓发，卸了妆饰，只穿着件满绣暖缎便服的“清水出芙蓉”之态。

如懿见皇帝迈步进来，在榻上挪了挪有孕后胖了一圈儿的腰身，小女儿娇态尽显，“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说着摸一摸脸颊，又笑:“倒让皇上看见臣妾这样惫懒。”

皇帝将她按在榻上，眼里有奇异的神采，他似是十分欢喜:“如懿！你知道么？朕今天大封了六宫，上次大封六宫还是你晋封皇贵妃的时候——其实嫔妃们的位分不过看朕心意罢了，唯有你！如懿，”皇帝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扑在如懿面上，如懿强自忍耐着听皇帝后话。“如懿，唯有你，你的身孕才是朕最欢喜的事！江与彬说这胎看着八九成是男胎，这可是朕与你的嫡子！我知道你一直视永琪为亲生，可永琪毕竟只是愉贵妃所生，比不得朕与你的嫡子！”

皇帝仿佛欢喜过头了，“朕、我”的胡乱用起来，如懿笑吟吟的劝他:“臣妾都知道，天也晚了，咱们安置罢？”

皇帝紧紧拉着如懿的手，微微冒着青色胡茬的白色面皮贴在如懿面上，那胡茬带这些微刺，仿佛刺到如懿心底，刺出了如懿一星儿一星儿的茫然和无奈。

次日皇帝早早起身去大朝会，并未惊动如懿。故而如懿醒来时只看见皇帝一件明黄寝衣搭在自己身旁。

容珮一边伺候她梳洗，一边道:“昨儿夜里的事娘娘还记得吗？”

如懿愕然:“什么事？”

容珮似是感叹又似是劝说:“娘娘夜里说燥热，皇上喂您喝了水也不成，最后皇上说怕是他自个儿热着了您，就让奴婢们将软榻挪了过来，皇上就这样睡了一夜……”

后头的话如懿已经不太听的清了，那些被皇帝胡茬刺出来的一星儿一星儿的茫然又开始冒了出来，如懿也不由得在心底问了一句:“皇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丈夫呢？这一世，青樱弘历，还能做一对完满夫妻吗？”

冬去春来，到了三月，如懿已有八个月的身孕。

这日晨起，那尔布夫人和如懿在庭中踱步，如懿抚一抚肚子，不由感慨:“自打有了身孕，衣裙都重新做了许多。瞧我如今胖了这些，还不知如何才能瘦下来呢。”说罢，又是发愁的叹了口气。胖瘦倒不为取悦皇帝，为的是自己罢了。

那尔布夫人听她这样小孩子心性的话，也不由得笑了。不过她却也知道如懿身在后宫之中为了保全自己和乌拉那拉氏是多么的艰难不易。不说别的，单论如懿不仅没拦着江与彬诊断男胎女胎，更是告知了皇帝这一胎是个嫡子，只因为这样做了，皇帝便会多多垂怜翊坤宫，自然也会多多的听进去如懿的话。

那尔布夫人正要出言宽慰如懿，就见三宝匆忙进来，二人不由驻步，如懿问道:“怎么了？”

三宝略略缓了口气，道:“启祥宫嘉嫔娘娘发动了，纯贵妃娘娘和愉贵妃娘娘已经过去了。”

如懿微微一愣，心下算了算，知道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了，这便是金玉妍的第四个儿子了，一转念，如懿已然颔首:“本宫知道了，你且去吧。”

容珮上来扶住如懿，菱枝替如懿兜上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披风，如懿四下一看，心下疑惑，问道:“芸枝呢？”

菱枝一愣神，想了想方道:“芸枝姐姐和采云一起去内务府挑香料了。”她声线温和，似是替芸枝开脱:“姐姐说采云是新来的，不知道娘娘素日爱什么香料，她去了倒也便宜。”

如懿含着一缕冷笑，道:“本宫跟前见不到她，倒一天三趟的往外头跑！”

这话说的菱枝也低头不言，实话说芸枝自从那这日子受了如懿斥责后，除了当值都很少往如懿跟前去伺候，她也曾劝过芸枝，只是彼时芸枝一仰脖子，语气坚决的道:“咱们做奴婢的被打被骂也就罢了，我并没有起什么心思，娘娘何必动辄要赶我出去呢？”她说这话时头上扎的鲜艳绢花还在摇动，菱枝其实是很想说这样的打扮并不是宫女该有的，但是芸枝已经掀了帘子出去，口中仿佛还在说:“魏主儿都能容启祥宫出去的绒儿，皇后娘娘反而容不下我了……”

这话太过惊心，菱枝是不敢和如懿说的，只能悄悄儿的告诉了容珮，容珮却只是含着笃定的笑容道:“菱枝姑娘很好，我心里有数了，你放心。”

菱枝再抬头觑了一眼如懿，这位主儿始终都含着笑容，仿佛没有什么事可以击溃她，这样的主子，芸枝真的要走那条不归路吗？

菱枝迷茫了。

乾隆十七年三月初一日，嘉嫔金氏诞下第四子，序齿为十一阿哥，得皇太后赐名永瑆。

三月初五日，皇太后以嘉嫔“诞育有功”晋封嘉嫔为妃，晓喻六宫。

这一切皇帝都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如今皇帝只一心一意的期待如懿腹中的孩儿。

这日皇帝上朝去后，如懿突然发动，捂着肚子连声叫疼，宫女太监们都有些慌了手脚，立时就要去请皇帝，还是如懿强忍着疼斥道:“皇上在前朝，不要去请。本宫看舒妃生头胎时有些慢，想必皇上下朝后本宫也不一定能生的出来。”

那尔布夫人也颔首，吩咐容珮:“预备好热水，我生育了三个孩子，我在这里，定保娘娘无虞。”容珮应声退下。

菱枝脸色煞白的在如懿身旁看着，三月的天，如懿疼的汗都出来了，额前的头发被汗濡湿，菱枝拿了帕子给如懿擦拭，如懿缓一缓，道:“菱枝，本宫交代给你一件事。”

翊坤宫人人忙的手忙脚乱，那尔布夫人陪在如懿身边，看一看如懿失了血色的脸颊，咬一咬牙扬声道:“芸枝——把沉水香换成前日你从内务府领回来的百合香，凝神静气的。”说罢后，那尔布夫人突然觉得手上一松，原是如懿终于松了口气。

芸枝一直在殿外伺候，听得那尔布夫人吩咐，就叫了采云过来换香料，采云生的娇俏，说起话来也脆生生的:“皇后娘娘这是要生了吧？等娘娘生了，咱们做奴婢的也有打赏呢。”

芸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一双眸子都看着寝殿——江与彬正在给如懿诊脉，稳婆也都已经准备好替如懿接生了。

采云见她不说话，倒也不恼，含着笑取了香料往甜白釉凤纹双耳香炉里搁，手稳稳当当的一丝不乱，眼看香料就要落进香炉，化成一缕香气钻进寝殿时，横空出现一只手，亦是稳稳当当的将采云的手拉住。

采云一愣，笑靥如花:“菱枝姐姐有事吗？”她欢悦的语气不似作伪:“夫人让咱们换个香料，并不是奴婢自作主张。”

菱枝见她这番样子，虽然心里疑惑，却还是记得如懿的话，只冷冷的叫“三宝”，“把这蹄子关到偏殿去，我看她十分的不妥。”又咬一咬牙:“芸枝和她向来要好，也一并关进去。”

三宝半点不吃惊，答应了一声，拍了拍手，自有几个粗使太监将二人带下去。

菱枝这才醒过神，从如懿到三宝，好像都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事一般。她觑了一眼三宝笑眯眯的模样，到底没说什么，一心一意的等着如懿诞下皇嗣。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里，皇帝下了朝过来也跟着等，太后都遣福珈来了几趟劝说皇帝歇歇，皇帝却只说如懿腹中是嫡子，要在这里守着。

直到亥时初，寝殿里才传来婴儿啼哭声——十二阿哥出世了。

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恭喜之声，皇帝赶忙起身去看，隔着窗子只听见那尔布夫人和如懿笑盈盈的说话声:“小阿哥长得真是好……”

皇帝心下漫出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因为嫡子？还是因为如懿？他竟然一时分不出来。

乾隆十七年四月初六日，皇后乌拉那拉氏于翊坤宫诞下嫡子，帝心甚悦，几日后给阿哥赐名“永璂”，封赏六宫，称十二阿哥永璂“可续基业”。

得知这一消息的令贵人，万分惊惧的瘫软在永寿宫偏殿。

令贵人捏一捏胸前垂落的翠十八子，颗颗嵌入她的手心，些微疼痛让她缓过神来，扬声叫着“春婵！”

春婵匆忙进来，打发了伺候的宫人太监，半跪在令贵人跟前，细细和她分解:“主儿，既然皇后平安生子，采云大约是保不住的了，可咱们还有芸枝呢是不是？再不济还有那一位，可是一心一意要报复皇后的呀！”说着往殿外努一努嘴。

令贵人想到芸枝，又想到同在西六宫的那位，心下略略定了，拉着春婵的手缓缓吐了口气。

忽然听到殿外一阵喧闹，她蹙眉:“这是怎么了？越发没个规矩了。”